间奏

24

第二天早晨萨拉见到伊森,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至少她努力这样表现。他穿着连帽衫、破洞牛仔裤和耐克鞋。他把几箱意大利面和苹果汁搬进了厨房。

“怎么样,柠檬……汁?”

“没怎么样,”她一边盛燕麦粥,一边回答。

他在开箱子,她偷偷瞄了他几眼,希望发现他取消约会的缘由。她很希望他能主动提及此事——她当然是不会先提这件事的——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干练地拆箱卸货,像往常一样哼着摇滚歌曲。

“这首歌很棒,”她说。

“耶,没错。”

他继续哼着歌。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上帝。她还是没有屏牢,她说了什么呀?太傻了,太傻了!

“我的意思是,没关系的,”她努力弥补。

“耶,很抱歉我没有能……”

“算了吧……”

“时间不巧……”

“别说了,挺酷的。”

“酷。”

他把空的大箱子踩扁,扔进大垃圾桶里。

“你真的没介意,”他宣布。

“当然啦。”

“那下周见,柠檬……汁。”

和平时一样,他双手插进口袋,轻轻快快地走了。就这样?她在想。他说的下周是什么意思?下周五晚上?还是下周六早上?她为什么不问他呢?为什么总要她开口?

一个戴顶蓝色帽子的无家可归者来到窗口取麦片粥。

“能多给点香蕉吗?”

萨拉把他的碗装满——每星期他都这样问——他说了声“谢谢你”,她嘟囔了一句“没问题”,然后抓起一块厨房纸巾,擦伊森从纸箱里取出的最后一瓶苹果汁;瓶盖有些松了,苹果汁洒得到处都是。

25

“就在那里面?”维克多指着一个机器问。

“是的,”杰德回答。他是这家人体冷冻公司的负责人。

维克多看到一个巨大的玻璃纤维圆筒。筒扁扁圆圆的,差不多有十二英尺高,呈现出一种积了数天的雪的颜色。

“每个筒里可以装几个人?”

“六个。”

“现在里面有人?”

“是的。”

“他们是怎么……躺的?”

“背朝上。”

“为什么?”

“以防万一,防止头部附近有状况发生。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头部。”

维克多抓紧拐杖,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他这样一个惯于出入豪华大堂,挑空双层大办公室的人来说,单单这个地方的样子就足以让他不舒服了。这家公司在纽约一个不知名的郊区工业园,是一栋单层的砖瓦结构建筑,楼旁有个装卸货物的小停车场。

里面也不怎么样。进入后先看到一排小房间。然后有一个用来冷冻人体的实验室。那些圆筒则安放在一个敞开式的大仓库里,一个接一个排列,每个存六具人体。整个仓库就像一个铺着油毛毡地毯的室内墓地。

维克多在看到这个公司的介绍后,坚持第二天就去现场查看。当晚他没有服安眠药,强忍着胃部和背部的疼痛,彻夜未眠,把手头所有的资料都读了至少两遍。这是一门相当新的学科(第一个尝试人体冷冻技术的人在1972年接受了冷冻),但人体冷冻学并非完全没有科学依据。将死亡的身体冷冻起来。等待科学的发展。将身体解冻。让身体恢复生命体征,然后再将疾病治好。

当然,最后这部分,是最难的。但维克多是这样推想的:在自己度过的这辈子里,科学的发展已经完全超乎想象。他的两个表哥小时候死于伤寒和咳嗽。如果放在今天,他们肯定能活下来。事情总在变化中。“不要太执着于事物本身,”他提醒自己,接受新的知识,也要抱有这样的心态。

“那是什么?”他又问。玻璃纤维舱旁有一个白色木盒,一格格分开,有数字代码,有几格里放着花束。

“那是家属来访的时候留下的,”杰德解释说,“每个数字代表圆筒里的一个人。访问者就坐在这里。”

他指了指一张靠墙放的芥末黄色沙发。维克多想到格蕾丝得坐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东西上。这让他意识到,他完全无法向她开口提此事。

她不会接受的。没有可能。格蕾丝是个坚定的信徒。她相信人应该听从命运的安排。他不准备在这一点上和她争论。

不。这个最后的计划还得由他决定。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决定了我们的死亡方式,维克多九岁起就习惯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了,所以在死这件事情上,维克多同样不会放弃行使他的权利。

他内心主意已定:不要访客,不要鲜花。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躺进他的冷冻筒里。

就算要等几个世纪才能复活,他还是会义无反顾,独自去完成这件事情的。

26

所有的洞穴始于雨水。

雨水混合进气体。酸性的雨水腐蚀岩石,细小的裂缝慢慢变成通道。最终——或许要经过好几千年,这些通道才可能容纳下一个人。

所以,多尔待的洞穴,其实是一个时间演化的产物。而洞穴里,一个新的计时器已然滴答滴答响起。因为洞穴顶部,那个老人刻出一道裂缝,水滴下来的地方,渐渐形成了一个钟乳石。

钟乳石慢慢下垂,地面上长出一个石笋。

经历了几个世纪,钟乳石和石笋像被磁力吸引,越来越接近对方,但是它们生长的速度是如此之慢,以至于多尔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曾经为自己能够用水来计算时间而骄傲。但是人类发明的一切东西,不都是先由上帝创造的吗?

多尔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水钟里面。

他从没有这样想,其实,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

他停止了移动,不再站起来。他用双手托着下巴,在震耳欲聋的各种声音之中一动不动。没有人像他这样,他不再变老,也就是说他一生中注定要发生的那些呼吸,在这个洞穴里一次也用不上。内心,已经崩溃。不变老不等于活着,没有了和人类的接触,多尔的心开始枯竭。

来自地球的声音爆炸性地增长,多尔已经无法辨别出其中的意思,就像各种雨滴落的声音那样无意义。他的脑袋已经麻木。他的头发和胡子,手指甲和脚趾甲,都已经长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对自己的外表完全失去了概念。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形象,还是他和爱莉一起走到大河边,互相看着对方在河里的倒影微笑。

对于那样的回忆,他无比渴望地要抓住它们。他紧闭双眼,努力回忆每一个细节。在这炼狱般的过程中,某一天他终于摆脱了黑暗的催眠,拿起一块小岩石,把石头的顶端磨尖了,在洞穴壁上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