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现在回想起来,可以说在芦屋宅子里扎根最深的不是别人,正是米田阿婆。

罗莎奶奶怀有对遥远的德国的思念。同样,姨妈在冈山有自己的故乡。虽说要骑十五分钟妞儿,但米娜每天会去学校。龙一哥早已离开儿童房去远行了。还有姨夫,就不必多说了。

但是,米田阿婆没有其他可回的家,也没有可去的地方,写信的对象也只有负责有奖征稿明信片的工作人员,收到回信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她一天到晚照料别人的生活,和没有亲缘关系的一家人一起度过一生。

我有时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说不定早在罗莎奶奶、姨夫、妞儿以及所有的家人出现以前,米田阿婆就和现在一样,住在那个宅子里了吧。从一出生起,她就已经是个老婆婆,在烤面包、擦窗户、修理东西吧。

米田阿婆是住在雪花玻璃球里的、像雪一样洁白的人。雪花玻璃球上,映出了宅子的风景。房间里到处都擦得锃亮,菜香四溢,大家的笑声在回荡。把玻璃球一倒过来,雪花就像包裹万物般飘落下来,渐渐堆积在地面上静静地守护着大家。

无论多么使劲摇晃,雪也绝对不会走出去。如果有人打碎了玻璃球,也只能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一旦离开宅子的风景,刚才以为是雪花的东西,就立刻变成了莫名其妙黏糊糊的东西,恢复不了原状。因此,谁都不可能把米田阿婆带到宅子外面去的。

星期日,很罕见地,罗莎奶奶和米田阿婆分头行动,那也是由于那个小偷事件。那天为了参加老朋友儿子的婚礼宴席,姨妈和罗莎奶奶要出门去新大阪饭店。以前这种时候,米田阿婆一般也都会陪同,但由于刚刚进了小偷,又不放心只剩下孩子们看家,所以她就没有去。

姨妈和罗莎奶奶坐出租车出发后,应该在家休息的小林阿伯来了。不知怎么,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正睡得很甜。

小林阿伯很抱歉地说明了原委:“女儿女婿因为有事,我今天一天要看外孙子。可是,就在刚才,老婆在盥洗室里滑倒扭了腰。把老婆送去医院的这段时间,想请你们帮忙看一下孩子……”

我们很同情小林阿伯不仅要把犯病的米娜送去医院,就连休息日也要去医院,接过了婴儿,对他说:“请放心地去陪护太太吧。”

“真是不好意思,太感谢了。要是哭闹不止的话,就挠挠他的脚心,一般来说就不哭了。这里面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有。”

从小林阿伯手里接过的手提包,比婴儿沉了好几倍。

我们先把婴儿放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我、米娜和米田阿婆,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孩子,连自己该做的事(做作业和洗衣服)都忘了,一直瞧着孩子的睡脸。

婴儿被包裹在有火车头补花的黄色绒布衣服里面,紧紧攥着的两只小手放在耳边,一直在睡觉,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境况。头发只长出毛茸茸的一点点,嘴角沾着一点奶粉,闭着的眼睛深埋在圆鼓鼓的小脸蛋里。

“有呼吸吗?”

米田阿婆把耳朵贴近婴儿的嘴边。

“真是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米田阿婆。”

我说道。

“感觉好像听不到呼吸的声音……”

米田阿婆皱起眉头,使劲倾听。这还不够,她还慎重地,准确地说,是提心吊胆地摸了摸孩子的脸蛋。

“倒是没有变凉……”

“那还用说吗?”

这时候,婴儿一激灵,紧紧攥着的小手抽搐了一下。吓了一跳的米田阿婆,从沙发上跳起来,结果胳膊肘撞到了桌子角上。

“瞧瞧看,好像把他吵醒了。”

米娜指着孩子说。婴儿好像不舒服似的摇晃着脑袋,扭动着屁股,睁开了眼睛的一条缝,和正咧着嘴揉胳膊肘的米田阿婆的眼睛一对视,他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哪里是没有呼吸,简直是精神过头的小宝贝。哭声就像警报铃一般响亮。

“放沙发上会掉下来的,还是放在地上保险吧?”

米娜提议。

“对,对。”米田阿婆说着把浴巾铺在地毯上。

米娜抱起婴儿,放在了新的地方。哭声的威力一点点增加。

“首先应该考虑的是换尿布。”

按照米娜的指示,我在手提包里翻找起来。像小林阿伯说的,婴儿需要用到的所有东西都在里面。奶瓶、奶粉、脱脂棉、酒精、拨浪鼓、围嘴、毛背心、毛线手套、痱子粉、山茶花油、母子手册。当然,也有尿布。

原来尿布是这样构成的啊,我看着叠成长方形两块一组的尿布,心里想。我以为必然是把婴儿弄哭的人,也是三个人里最年长的米田阿婆更换尿布,可是她只是露出一副不知所措难为情的表情,迟迟没有动手。

“我实在不擅长和婴儿打交道。倒不是讨厌,而是害怕。”

“可是,米娜和龙一哥小时候,你不是照料过他们吗?”

“那时候有家庭护士呀,而且我干家务已经很忙了……”

米田阿婆辩解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对什么事情畏缩的样子。

“那就让我来吧。”

米娜突然说道。

“米田阿婆,请把弄湿的脱脂棉拿给我。”

米娜跪坐在婴儿的脚边,解开尿布包的松紧带。这时,我知道了这是个男孩子。

“好的,给你。”

米田阿婆动作迅速地执行指示。

很难说米娜的动作很熟练,但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绝对不弄伤婴儿的决心。无论是摸索着用合适的力度拿起婴儿的脚脖子,还是用脱脂棉擦屁股,她都满怀着爱意,非常轻柔。甚至对换下来的脏尿布,也怀着敬意似的。

“下面请准备奶粉。”

米娜一边确认尿布是否包好了,一边继续发布指示。我从手提包里拿出奶瓶和奶粉罐,米田阿婆接过去,小跑着去了厨房。其间婴儿也没有停止哇哇大哭,我拼命地挠婴儿的脚心。他的脚心很温暖,弹性很好,摸着很舒服,但是和小林阿伯说的相反,挠脚心对于安抚婴儿没有丝毫效果。

米娜仍然跪坐着抱起婴儿,将奶瓶贴在自己的脑门上,检查热度合适与否。婴儿有力地吸住奶嘴,喝起奶来。他终于不哭了,只能听到哧溜哧溜嘬奶嘴的声音。

也不知米娜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喂奶。当然,看她的姿势的确不太协调,因为瘦小的米娜即便使劲伸长两只胳膊抱着婴儿,他的两只小脚还是从腋下露了出来。然而,婴儿把脑袋枕在米娜硬邦邦的细胳膊肘上,因尿布而鼓鼓囊囊的屁股陷在她腰间的凹陷里,非常安心地喝着牛奶。他一只手放在奶瓶上,眼角还存着眼泪,不时抬起眼皮看看我们。米娜一眼不眨,屏住呼吸,随着奶的逐渐减少,微微调整着奶瓶的角度。米田阿婆自知帮了倒忙,破坏了平静,一直紧闭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