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关于曼斯菲尔德的《游园会》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影像集,还没有听到你的感想呢。”

借阅处里面的高领毛衣先生,停下手里的工作对我说道。

“啊……是的。”

就像受到训斥似的,我低下头。在关键的时候,不能很自然地好好表现是我的老毛病了。

不过,我内心里对于高领毛衣先生那么清楚记得我借的书感到非常高兴。每天那么多人,来借各种各样的书,他却记得一个普通中学一年级学生借了什么书,这不是很令人兴奋的事吗?

“是……是的。还……没有看完呢。”

“怎么了?以你的水平,应该没有问题的。”

高领毛衣先生咚咚地对齐手里的一把检索卡片。他只是稍微收拾一下,借阅处台面上的东西就都井然有序了。

“您这么说真是……”

当然,高领毛衣先生还是被蒙在鼓里的呢。他并没有意识到我不过是米娜的跑腿儿。他越是表扬我,我就越是狼狈。

“只是……”

“只是什么?”

高领毛衣先生丝毫没有怀疑我,他以真心想听我说下去的目光瞧着我。

“《游园会》的结尾很令人吃惊。最初以为是很无聊的故事,只是描写有钱小姐同情贫穷男人的故事。但是,我想错了。”

“噢,有道理。”

“那个,就是说,有钱还是没钱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最后,看着从马上掉下来死去的男人的脸,萝拉从中发现了美,那才是小说的全部。”

米娜这么说的——我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萝拉被不抗拒死亡,甚至是心满意足面对死亡的男人的尊严深深地感动了。”

我一边想着“米娜的感想是不是都说了,还有没有遗漏”,一边说。

“萝拉可能很像你啊。”

高领毛衣先生说道。

“你说什么?”

对这意外的看法,我感到惶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肚子里从米娜那里听来的存货已经没有了。

“你既然能够理解川端《睡美人》里的老人,肯定也能够像萝拉一样,从贫穷中死去的男人的脸上看出尊严的。”

从阅览室高高的天花板照射下来的光线,将柔和的影子投在高领毛衣先生的侧脸上。周六的午后,人很少,只听到从各个书架之间传来轻轻翻动书页的响动。

“所以很令人悲伤。”

我说道,用只有面前的高领毛衣先生能够听到的声音说:“可是奥斯维辛集中营影像集里的人们,什么也没有留下。何止是尊严,名字、头发都没有了,就连为他们哭泣的人也没有。”

高领毛衣先生默默地点点头。过长的额发,依然松散地垂在他的额头上。

“你不愧是芦屋市立图书馆最值得自豪的中学生借阅者啊。”

就如同将最值得自豪的证明颁发给我似的,高领毛衣先生把我这个星期新借的书和借书证递给了我。

“非常感谢!”

我赶紧把书和借书证放进手提袋里,鞠了个躬,跑出了图书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匆忙,一口气跑到了山打出车站。

今天,更新了和高领毛衣先生说话时长的记录。我虽然不知道高领毛衣先生的名字和年龄,但两个人之间只要是谈起书,就可以说很多话,这一点很让我惊讶。不对,说不定,我这样快跑不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今天借的书的名字。屠格涅夫的《初恋》。为什么米娜恰好想要看这本让人脸红的书呢?他不会察觉到《初恋》的意思,对我有什么奇怪看法吧?我是因为害怕这个,才逃也似的从借阅处跑掉的。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各种有的没有的,更加喘不上气来了。我跑过山打出天神社旁边,在国道左转,直到看到公交车站还是不停地奔跑。

但是我很清楚,关于影像集,那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米娜或者任何别人的。这是我第一次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高领毛衣先生。我因此很开心,因此奔跑,仅此而已。

另一方面,米娜的初恋也有了很小的进展。排球训练有头无尾之后,暂无任何发展,但九月最后的星期三,来送货的青年罕见地主动跟米娜说话了。

“十月八日晚上,能看见贾可比尼流星雨(1),你知道吗?”

米娜摇摇头。

原来星期三青年喜欢看星星,而不是打排球啊。我躲在Fressy动物园售票处旧址里这样想。然后向米娜送去无声的声援:“哪怕是装出来的也好,你要表现得有兴趣一些呀。”

“据说贾可比尼彗星的轨道会接近地球,能看到这个世纪最大的流星雨呢。”

“是吗?”

米娜的应对仍然很生硬。

“Fressy饮料的商标是星星,所以我以为你也许会喜欢……”

青年指着刚刚回收的Fressy饮料的空瓶,两个人望着卡车的车斗沉默下来。

“光是盯着空瓶子有什么用啊。说什么都可以,谈点关于星星的话题呀。你看了那么多书,当然也看过有关星星的书啊,米娜。”我在Fressy动物园售票处旧址的黑暗里急得抓耳挠腮。

“在哪个天文台可以看到呢?”

米娜终于提了个像样的问题。

“不用去天文台,往天上看就能看见。我是想从奥池一带爬上六甲山顶去看。远离街道的灯光,可以看得更远。”

“哦……”

米娜再次把视线投向了空瓶。

你要请他也带你去呀,这不是绝好的机会吗?

“那我走了。”

我发出的无声声援没有起作用,米娜只是目送着登上卡车的青年的背影。

“你看。”

不过,米娜一看到从Fressy动物园售票处旧址出来的我,马上很愉快地伸出手给我看。她的手心里有个火柴盒,上面画着为了收集天女散花般坠落下来的流星,朝着夜空举起玻璃瓶的少女。

第二天傍晚,米田阿婆让我出去买东西。

“你去肉铺买些酱牛肉来。肉铺就在一进山手商业街的左边,和果子铺的正对面。分为大、中、小三种,你买两块中的。要包装成送礼的式样,千万不要忘了。记得住吗?两块中等的、送礼用的。”

就像嘱咐小孩子似的,米田阿婆反复叮嘱同样的话。

买完了要买的东西,穿过阪急线芦屋川站出来的人流,过人行横道时,我看到河对岸的幼儿园前面停着一辆卡车。我立刻想到那是星期三青年的卡车。

青年仍然戴着那个棒球帽穿着工作服,坐在芦屋川河边。大概是送完了一天的货,只剩下回工厂了吧。他很放松地把两条腿伸在草丛里,脸上浮现出从来没有对我和米娜露出过的笑容。他旁边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

啊,星期三青年原来是个有着这般灿烂笑容的人啊。我抱着牛肉包,心里想。从堆砌在河流中途的石头缝隙中流下来的水声和阪急线电车的声音,使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由于她的侧脸有一半隐在昏暗处,所以我看不清楚那个女人是不是像米娜那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