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回想起来,藏在床铺底下的那么多的火柴盒,米娜是怎么收集来的呢?以前怎么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呢?米娜除了骑着妞儿去学校之外,几乎不出门。而且包括我在内,是被禁止身上带现金的,所以更不可能存在大人给了零花钱去芦屋川站前的山手商店街买点心或文具的情况。当然,和卖火柴盒的杂货店也无缘。

那么她是怎样收集的呢?原来是每周的星期三,来送清凉饮料的青年给她带来的。青年负责西宫和芦屋一带,每天卡车上满载清凉饮料,在超市、酒馆、餐馆、咖啡店、饭店等地方挨家配送。在这些地方的后门看到图案少见的火柴盒,便跟人家要来,然后带来送给米娜。

说不定米娜开始收集火柴盒就是起源于星期三的那个青年呢。从他的工作服里偶然掉出来的火柴盒,米娜捡起来,看到标签便迷上了。从此,两个人之间就诞生了这个秘密。

“下次看到有意思的火柴盒,给你带来吧。”

青年大概是这样说的。

每周星期三的傍晚,米娜都会找个借口下楼去厨房。青年送完货回到卡车上之前,把新找到的火柴盒递给她。所有这些,每次都是在后门进行的。

“不一定每周都能找到新的火柴盒。”

米娜并不多谈起“星期三青年”,但是会把收集火柴盒的情况告诉我。

“大批生产的没有意思,所以,我特别喜欢明治大正时期的旧火柴盒,或是出口的火柴盒,那些罕见的商标。”

“那么,星期三青年很不容易啊。”

“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是零收获,有时候一次得到三个,各种情况吧。最近各个送货点遇到别致的火柴盒,好像都会特意给星期三青年留着呢。”

“哦。”

他和高领毛衣先生是不一样的类型。虽然很有礼貌,却有点认生,不言不语的工作态度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鲁。他和白色高领毛衣很不相配,倒是脏兮兮的工作服和有泥点的运动鞋更适合他。不过,他拿着因热气而潮湿的纸袋大口吃面包的样子,不知怎么总是令人愉快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星期三青年把火柴盒递给米娜后,便上了卡车,头也不回地开出了后门。而米娜仍然站在夕阳笼罩中的厨房门口,过了片刻才回去。米田阿婆根本不注意我们,忙于准备饭菜。米娜在掌心充分感受了新火柴盒之后,才放进口袋里。

米娜住院了。一进入七月,低气压不断袭来,阴雨连绵,大概是这使她犯了病。依然是半夜发病,小林阿伯开车送去医院,但是第二天早晨并没有回家,而是住了一段时间医院。

不过,对于芦屋家的人们而言,这并不是特别值得惊慌的紧急事态。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等住院需要的东西,都事先准备在包里了,除了每天姨妈去医院照料她之外,生活的节奏没有明显的变化。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那天,午饭之前就放了学,我搭着去送饭的小林阿伯的车去医院看望米娜。米田阿婆每天给食欲不好吃不下医院伙食的米娜和照料她的姨妈做便当,小林阿伯每天多次在家里和医院之间往返。

去位于神户东滩区的甲南医院,开车大约二十分钟。下山后,沿着国道往西行驶,然后从御影附近再往北进山。坡道和芦屋差不多,很陡。途中经过一个池塘边,再往山上开去。

乘坐轻型卡车的感觉当然无法和姨夫的奔驰相比,但小林阿伯开得比较慢,让人安心。也许是因为经常载着病人米娜的关系,他就像抱着猫崽似的小心翼翼地转动方向盘。

路上,小林阿伯一直不说话。并非不高兴,好像是和我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单独待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考试的成绩怎么样啊?”

小林阿伯只说了这一句话。

“还行吧。”

我回答。

开进石砌的门柱后,左边出现了驼色砖墙的外壁。周围环绕着高高的常绿树,是个很有情趣的医院。玄关大厅里的天花板上镶嵌着漂亮的玻璃,候诊室面朝着中庭,但树木的绿荫太浓,阳光难以照进来。

米娜的病房是电梯外,面朝左边长长的昏暗走廊的一个单间。米娜没有精神,裹着毛毯躺着没有动,只是目光朝我们看似乎就已经很费劲的样子。她的脑袋下面垫着冰枕。哮喘病虽然好了,但是之后又发了烧,还没有退烧。姨妈坐在床边的长椅子上。

“每天让你送饭,辛苦了。”

姨妈说着从小林阿伯手里接过便当包袱,向我问道:

“朋子,考试情况怎么样?”

大家都很关心我的期末考试,我只能回答“嗯,还行吧”。

米田阿婆的便当非常棒,有三明治、苹果沙拉和菠萝果冻。三明治里夹的料都不一样,分为火腿、奶酪、金枪鱼、鸡蛋、草莓酱,都切成可以一口吃下去的大小,包在不同颜色的玻璃纸里。苹果沙拉装在可爱的花纸杯里,菠萝果冻用模具做成五角星形状。总之,能看出米田阿婆为调动米娜的食欲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我去热下牛奶。”

姨妈从床边的冰箱里拿出牛奶瓶,拿着小锅去了走廊尽头的热水间。我回头对小林阿伯说道:“我好像把手提包忘在副驾驶座上了,对不起,可以把钥匙给我用一下吗?”

“啊,我给你去拿吧。”

和我预想的一样,小林阿伯走出病房去了停车场。

确认只剩下我们两个之后,我把十分小心带到这里来的火柴盒交给了米娜。是这个星期送货的时候,星期三青年托我给米娜的。

“给你。”

我把它放在了枕边。只是把手伸到米娜身边,就能感到热度。不知是否适合作为看望病人的礼物,反正火柴盒上的商标画的是一个裸体天使,它把缝纫盒放在旁边,缝补自己破了口的翅膀。米娜用浮肿而湿润的眼睛看着它,说了声“谢谢”。那是仿佛即将被喉咙里面呼呼作响的风声刮得听不见一般,柔弱的嗓音。

从病房的窗户可以看到神户街道和浮在海上的油轮。但是,光亮还是太远,米娜的侧脸被包裹在阴影之中。

“星期三青年,很担心你呢。”我说道,“他说祝你早日康复。”

准确地说,青年只是低声说“住院了呀”。但是我看穿了他的话里应该隐含着的祈祷,所以绝对不算是撒谎。米娜就像在厨房门口那样,抚摸着缝补翅膀的天使,将火柴盒收进了睡衣口袋里。

临走时,在医院的小卖店里,小林阿伯请我喝了鲜果奶。也许是由于病房里太热了,喉咙很渴,等不到上卡车,我们就站在小卖店前的走廊上,打开盖子喝起来。小林阿伯喝的是咖啡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