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4页)

“嗬……”

店主明显不怎么信服。

她现在已经超过前任店主去世时的年龄,彻底成了一个老人,也不晓得有没有孩子可以继承店铺。店主的腰椎间盘突出比小鸟叔叔的头疼更严重,无法长时间站立,一直坐在垫了好几层垫子的木椅子上。她的后背伛偻,牙齿掉光了,下巴尖尖的,耳朵也不灵光,经常听不清客人要买什么。但长年累月培养出来的直觉还在,一旦确认药品名称,就能立刻抬起腰,将身体准确地扭向目标货架。

“不管怎么说,”店主挪动椅子,笔直地将手伸向放有膏药的货架,现如今,她能最快取出的商品就是小鸟叔叔的膏药了,“糖果也好膏药也好,你们兄弟俩还真是注定要来我这里买东西呢。”

“好像真的是。”

小鸟叔叔有些感慨地望着放在柜台上的膏药。膏药放在朴素的盒子里,盒子上印着药名,用这个盒子制作出小鸟胸针那样饱含深意的东西,自己是肯定不能的,小鸟叔叔心想。

疼痛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就像一个发疯的巨人在头盖骨中挥舞榔头一般,疼痛缠绕、回响,产生共振,而后不断强大,成了旋律、节奏、和音俱全却完全跑调的音乐。它过度自大,下手不分轻重,即使堵上耳朵也不济事,挥舞榔头的巨人钻得更深,更加疯狂。

小鸟叔叔擅长控制耳朵,也很难不去听自己大脑中的声音。他陷入了错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虫盒。一片黑暗的虫盒里潜藏着声音的魔鬼,随时准备开始发声,一旦开始就不知道何时停止。小鸟叔叔想要打开虫盒,但唯一知道开盒子的蝙蝠伞老人已经消失,不曾再出现。

如同老人将处女的油脂抹在虫盒上一样,小鸟叔叔将膏药贴在自己的脑袋上。薄荷的味道从鼻子里进入鼓膜,稍稍缓解了疼痛的振动。不管是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镇上,还是在超市买东西,或者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小鸟叔叔盯着自己脚尖看的时间总是最多的。因为贴着膏药时眼睛很难睁开,头会低得比平时更厉害,视野狭窄很多。现在,即使闭着眼,他也能描绘出自己脚的形状。小鸟叔叔生活的世界愈来愈小,几乎没有他人进入的余地。偶尔有人看向他,说的也只是“kotori、kotori”。“kotori”到底是什么意思,没人记得清了,但小鸟叔叔还是那个“kotori叔叔”。

早上起床之后,小鸟叔叔直接穿着睡衣来到院子里,将废墟上的鸟食台收拾干净,补上新鲜的饲料。到了换季时,花点心思调整下谷物、水果、牛油和坚果的配比,偶尔还会给小鸟们撒些蜂蜜蛋糕的碎屑作为点心。接着,他绕院子走一圈,看看野鸟们带来的种子有没有发芽以及它们喜欢的树木结出了多少果实。取完报纸回到家,换上一块新的膏药后,开始吃饭。小鸟叔叔为自己准备的早饭远不如给野鸟们的精心,也就是烧开水泡杯红茶而已。薄荷的味道过于浓烈,红茶的香味基本被掩盖,喝着跟白开水没什么两样。

白天太长,在夜晚到来前,小鸟叔叔有时候会去图书馆——不是分馆,是位于镇中心的主馆。分馆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关门了,现在那上面挂着“社会保险事务局”的招牌。借的依旧是与鸟有关的书。小鸟叔叔还是不断从庞大的书籍中救出那些鸟儿,但再也没有人称赞他的这项才能。每当站在柜台前递出手中的书时,小鸟叔叔会偷偷抬起盯着脚尖的视线,小心打量眼前的图书管理员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这个毛病一直持续。

有时候小鸟叔叔选择去堤坝边的公园,或者去银行、政府办事处办些琐事,当然也会去青空药店。控制着自己的脚步,不经过通往幼儿园鸟舍的那条路。如果在家,就读书、听广播、加热罐装浓汤,重新开启哥哥死后就不曾继续的虚拟旅行,制作详细的行程表和行李清单。但整理行李的人已经不在,只能用订书机订好清单,收进桌子的抽屉里。这样,旅行就算结束了。

极偶然地会有客人来访。居委会主任上门投诉说放任不管的院子实在太不卫生,请想办法处理;醉鬼以为这是无人居住的空屋,闯了进来;葬礼公司的销售员按响了门铃,推荐葬礼基金。小鸟叔叔默默地看着,直到他们离开。

一旦头疼发作,他就将所有的心思花在镇痛上。除了膏药以外,另一个可以缓解头疼的办法就是听小鸟唱歌。打开南侧的落地窗,让脑袋暴露在室外的空气中,耐心地等待聚集到鸟食台上的小鸟们。有时候等很久小鸟们也不来,他只好一个人模仿绣眼鸟的叫声。如此,度过一天。

那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早晨,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脑袋也难得轻松。也许是脑袋不疼的缘故,这天醒来的时间比以往晚了一个小时,朝阳已经照进卧室,鸟食台传来小鸟们的动静。那甜美的吱吱声是绣眼鸟吧,在吃昨天插上去的苹果吗?小鸟叔叔在被窝中迷迷糊糊地想着,倏然察觉到一种不同的声音混杂其中。不是平常的叫声,也不是鸣啭声,到底是不是小鸟发出的呢,不好判断。

为了找出来源,小鸟叔叔注意着不发出任何声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梯,穿过起居室打开朝南的窗帘。如他所料,首先看见的就是飞舞在盛开的四照花间的绣眼鸟,而混在它们叫声中的声音虽然快要消失,但无疑近在咫尺。

小鸟叔叔打开落地窗,正想将脚伸进水泥台阶上放着的拖鞋里,发现拖鞋里正蠕动着什么东西。他慌忙收回脚,当场跪了下来,将拖鞋抱了起来。

“好小……”

小鸟叔叔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只有这个词。它的身体正好嵌在拖鞋脚底板的那块凹槽里,浑身上下诉说着:除了“小”这个词,我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词汇。不过小鸟叔叔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这是一只绣眼鸟的幼鸟。

它应该是撞到窗子上掉下来的,玻璃上还残留着一点血迹和几缕绒毛。要是直接掉到水泥地上就糟糕了,幸好旧拖鞋的橡胶部分起到了缓冲作用,接住了这只绣眼鸟的孩子。

身体忽然悬空,绣眼鸟仿佛察觉到了危险,拼命拍打翅膀想要起飞。但不知道是脑袋撞到玻璃导致神经麻痹了,还是伤着了哪里的关节,它的脚爪痉挛着不能伸直,翅膀也只是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而已。它张开嘴,发出了呼唤朋友的尖细叫声。但聚集在四照花上的绣眼鸟们正忙着吮吸花朵的蜜汁,压根儿没心思注意小家伙。

“不要紧的,别怕。”

小鸟叔叔小声说,轻柔地抚摸着它的羽毛。它那么小,单手就可以轻易地包裹住整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