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4页)

老人没打招呼,瞟都没有瞟他一眼,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小鸟叔叔的旁边。边上还有许多长椅空着,但他的动作仿佛在说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的座位。小鸟叔叔正想回家,但老人刚坐下自己就站起似乎有些无礼,便继续稍坐了一会儿。

两人都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河水。老人将双手放在竖在两腿间的伞柄上,小鸟叔叔在胸前交叉起双手,不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身边的人。比起额头上的皱纹,老人那双大耳朵更令人吃惊。牙齿已经掉光,下巴稍显寒酸,后背有些虚弱地弯曲着,唯有耳朵依然保持着丰满的轮廓。虽然过大,看上去却并不尴尬,形状端正,甚至有些优雅,内侧的绒毛在阳光中显得十分通透,耳垂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你,”先开口的是老人,“这里粘上什么东西了。”

老人用浮肿的手指指了指小鸟叔叔。出人意料,声音有力,气势十足。

“啊,这个是……”

小鸟叔叔朝太阳穴伸出手去:“这个是膏药,缓解头疼的。”

“是吗?”

老人再次端详起小鸟叔叔的太阳穴周围。

“很适合你啊。”

他的眼珠已经浑浊,眼袋耷拉着,眼角还堆着眼屎。

“是吗?”

“嗯,看着像有趣的配饰一样。”

他每次开口,额头上的皱纹就仿佛有生命一样自己蠕动起来。老人再次将手放回伞柄上。

“适合膏药的人,这世上可不多见。”

“嗯。”

小鸟叔叔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用食指摸了摸早上刚刚贴上的膏药。膏药还残留着薄荷的香味。

“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

“我就没法像你这样了。”

老人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后将视线投向远方。风吹开乱糟糟的头发,耳朵更加显眼了。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年轻人们依旧在嬉闹,孩子们依旧踩着自行车。水草、撞在桥墩上溅起的水花、装在自行车篮子里的白衬衫袋子,都笼罩在阳光中。

老人将伞放到旁边,伸手在西装内侧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小盒子。像是一盒烟,但小鸟叔叔很快就知道那不是,因为老人将盒子凑到了耳边。

小鸟叔叔再也不能从老人身上挪开视线。这个盒子是什么?他在做什么?不知道,但很显然与耳朵有关。

老人平静地倾听起盒子里的声音。闭上眼,调整呼吸,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耳朵上,就这么一直倾听着。他的姿势让小鸟叔叔想起了靠在栅栏上倾听幼儿园小鸟叫声的哥哥。老人嘴角紧闭,头发散乱,背部离长椅靠背几厘米,脖子扭转成最易倾听的角度。除了指尖微微颤抖以外,整个人都是静止的。时隔太久,小鸟叔叔终于又亲眼见到了一心一意侧耳倾听的人,不由得激动起来。他似乎和哥哥一样,都是想要倾听除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听懂的声音。

“那个,不好意思。”

小鸟叔叔深知自己不应该打断他,但实在太想问了。

“您在听什么呢?”

老人倒也没有不高兴,转了转眼珠,那表情仿佛一直等着他提问一样。

“你是问这个吗?”

老人毫不吝啬地将盒子递到他的耳朵旁。小鸟叔叔紧张起来,拼命集中注意力。

“听得到吗?”

“……”

“再坚持一会儿。”

“嗯。”

“怎么样?”

“……呃……”

“还是听不见?”

“嗯,什么都听不见……”

“是吗,因为今天气温有点高啊。”

老人将盒子放在手心给小鸟叔叔看。那是一只漆黑光亮的木盒子,正好可以单手握住,厚度大约只有两厘米,从表面不知道该怎么开,也看不出内部构造。最惹眼的还是它的装饰,整个表面用螺钿工艺描绘着草原上的花草,上部四分之一左右是镂空的。

“这是虫盒。”老人说,“里面装的是虫子,可以听它的声音。”

“虫子?”

小鸟叔叔重复了一遍。

“对,我是金钟虫派的。现在的主流是蟋蟀派,但我坚定地支持金钟虫。来吧,别客气,拿在手上看看。”

小鸟叔叔缓缓伸出手,知道里面装的是虫子以后,就得更谨慎些。盒子比想象的更轻,带着些许老人的余温。

“啊。”

从镂空花纹中探出了一根触角模样的东西,他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你看,我没骗你吧?”

“虫子怎么装进去的?”

“为了防止被人随意打开,虫盒都有特殊的机关。”

老人用食指指甲按住侧面的一处,滑动盒子底板。随着一声弹簧弹开般的声音,镂空的部分打开了。这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遍,颤抖的手显然没影响他的熟练操作。

“就像这样。”

老人有些骄傲地说。

为了不让金钟虫逃走,小鸟叔叔用双手笼着盒子,往里瞄了一眼。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似乎确实有什么黑色的东西躲在里面,不时有触角或脚摩擦盒子内部的“嚓嚓”声。

“任何时候,我都会把虫盒放在衣服内袋里。”

老人关上了机关盖子。

“这样,一整天都能和虫子的声音在一起。它们只为我鸣叫,太让人愉快了。”

老人高声大笑。起初小鸟叔叔还以为那只是快要掉出来的假牙的声音,但无疑是发自他内心的笑声。

就在这时,仿佛悄然钻进笑声的缝隙一般,金钟虫突然开始鸣叫了。

“你听,开始了!”

将虫盒放在当中,老人将左耳贴了上去,小鸟叔叔将右耳靠了过去,认真地静听金钟虫的叫声。两人靠得那么近,脸颊上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风吹过,老人的头发不时地撩过小鸟叔叔的太阳穴。

那之后的每个周末,只要不下雨,小鸟叔叔就会骑车去堤坝边的公园。有时候能遇上那位虫盒老人,有时候遇不上。遇上时,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起听听金钟虫的叫声而已。遇不上时,就会有些沮丧,坐立不安,担心是不是他身体不好,忍不住一直去看河堤的方向。相反地,如果看到他已经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就觉得让人久等了,急匆匆地跑下河堤。

金钟虫的叫声和鸟儿的声音大不相同。金钟虫的声音微弱,纤细,朴素。不管飞在多高的天空中,鸟儿的叫声很快传至大地,而谨慎的金钟虫则不同,一不小心就很容易错过它的声音。

“你听。”

老人不愧是金钟虫的主人,可以立刻捕捉到金钟虫鸣叫的前兆,并向小鸟叔叔发出信号。虫盒深处小小的黑暗开始振动,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但确确实实在鸣叫。

金钟虫的叫法难以预测。有时不停地叫,让人担心翅膀是不是要拍断了,又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中。偶尔还会一整天都不叫。但老人并不介意叫的次数,一点都不着急,悠然地等待着它的鸣叫。甚至,漫长等待之后的短暂鸣叫对他来说更加珍贵,令他更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