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要是顺道的话,要不要一起回去?”

到了闭馆时间,他和图书管理员提议。

“我还要收拾一下,可能花点时间,可以吗?”

她歪了歪脑袋,思考了一会儿。

“好的,请慢慢来。”

他在以前阅读《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的阅览室椅子上坐了下来,等着她收拾完毕。

和平时一样,收拾起来她也是极为麻利,赏心悦目。熟练地放下百叶帘,关上书库门,每个动作都很细心,不留一丝疏漏。柜台上一张便笺纸都不剩,堆着很多书的还书箱不知什么时候空了。最后,她将橡皮章上的日期调到下一天,放进了抽屉里。

“久等了。”

关上灯之后,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的书本。她将挂在门把手上的牌子翻到“闭馆中”。

夕阳西沉,微风从枝叶间吹过,白天笼罩在散步道上的暑气终于开始消散。两人推着自行车并肩行走。树林间隐约可见的排水管无声流淌,主干道上的喧嚣遥不可闻,蝉也叫累了,四周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

他们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有时对面过来人,他们排成一列让开一条路。有时正在散步的狗跑过来狂吠,他们停在原地,等狗叫够了才继续往前走。在没有柜台也没有书,没有玫瑰园也没有巧克力的地方,究竟要如何向她搭话?小鸟叔叔不知道,只是反复握紧把手,用视线勾勒着脚下逐渐变浓的影子,再偷偷看一眼她的侧脸。她的侧脸半笼在薄薄的暮色中,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捧住。小鸟叔叔更加用力地握紧把手,因为一不注意,手就会真的伸向那白皙的脸颊。刚才还挂在树梢的晚霞不知不觉间褪了色,金星开始在夜空中闪闪发光,小鸟们早就已经归巢。

穿过散步道来到主干道,立刻看到了铺天盖地的路灯和车灯,傍晚的余韵突然荡然无存。来往人群更多,周围更加热闹,两人对话的机会更少了。每当走到十字路口时,小鸟叔叔就会紧张起来,不知道她会不会就此和自己走向不同的方向。但两人却像早就商量好的一样,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和同样的方向。车轮声合二为一,互相纠缠,再也无法分开。

他们走过很多个路口,穿过商业街,走进小路,来到河堤沿岸的路上,穿过了桥。那是一座有些年头的桥,其貌不扬,栏杆上的涂料已经剥落,人行道上的石子坑坑洼洼,每当大型卡车通过时,桥身都会微微震动。

“你不累吗?”

小鸟叔叔只问过这一句话。

“没事。”

她注视着桥的另一端,回答道。漆黑的河面上映着半轮圆月,乍一看仿佛是沉在波光底下,但很快又浮上水面,不久成了粼粼碎片,又在水流中重新恢复半月的模样。

穿过桥之后,路就分成了两条。一条沿着河堤往河口方向延伸,另一条通往住宅区。两人自然地在岔路口停下脚步。

“那边不远处就是幼儿园的鸟舍。”

小鸟叔叔指着空中模糊的一点说。

“今天早上我刚刚打扫过。”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只是看向了他手指的方向。

“那里有很多十姐妹鸟,现在应该都钻进鸟巢准备入睡了。”

小鸟叔叔继续说。

“晚上的小鸟比平时更聪明,想一起去看看吗?”

把哥哥的特等席,栅栏上的那个凹陷让给她吧,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圆巢的内部。为什么小鸟会在夜晚更加聪慧,把哥哥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吧。铁丝网、地板、水槽都刚刚擦拭过,干干净净,饲料也填满了。怎么看,都是一座气派的鸟舍,不会让人觉得丢脸。

小鸟叔叔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她却一直沉默着。

“难得您盛情邀请,但是……”

她终于开口,侧脸的轮廓模糊在夜色中已经看不清了。

“我还是不绕路直接回家吧,父亲说不要晚归……”

小鸟叔叔顿了顿,垂下了眼睛。

“是吗……”

“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的事。”

“那……再见。”

她说着跨上自行车,用力踩起脚踏板离开了。背影和车轮的声音转瞬间远去,很快融入夜色中,视野一角只有翻飞的裙摆。这一刻,哪儿都没有她曾经站过的痕迹。

那句“再见”很小声,与“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相比,纤弱无助,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

“波波语里的再见,是怎么说的来着。”

小鸟叔叔喃喃自语。当然,他很快就想起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向任何人,只是对自己轻声说了一遍。

那天小鸟叔叔借的,是某位画家的传记。画家并没有受过专业的教育,终其一生只是报社一个平凡的印刷工。但他悄悄地绘制油画,死后,大量的作品被发现并得到了世人的认可。随意地翻着书页,小鸟叔叔偶然发现他早期作品中的一个信鸽系列,原型是他工作时报社屋顶上养着的信鸽。

小鸟叔叔重新看了一遍封面上的书名,发现分类标签上贴着什么东西。不是禁止外借的标记,而是一个更小的星形贴纸,贴在书号右上角。它闪闪发光,就像和图书管理员一起回家的那天晚上,映在河面上的半月一样。这一定是来自她的新的信号,小鸟叔叔在心里认定,立刻拿着这本书跑到了柜台前。

“一本吗?”

坐在那里的不是她,而是曾经见过一次的中年男子。

“那个,她……”

看着小鸟叔叔拿着书沉默不语,男子有些不耐烦地问:

“借书吗?”

“呃,嗯。但是,那个,今天是去主馆了吗,一直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子?”

“她辞职了。”

男子毫不犹豫地说:“上个月底辞的,本来就是个临时工。”

小鸟叔叔花了一些时间,才正确地理解了男子这句话的意思。他低着头,看着拿在手里的书,用视线一笔一画地勾勒着那不熟悉的画家的名字,用手指抚摸着分类标签上的星形贴纸。

“她去哪里了呢?”

这个问题问了也是没有意义的,但当小鸟叔叔回过神来时,已经脱口而出了。

“不知道啊,听说是要结婚了,具体不清楚。这本书你借不借啊?”

几乎是无意识地,小鸟叔叔将那本画家的传记放到了柜台上。

“啊,又有小孩子捣乱了。”

男子自言自语道,将分类标签上的星形贴纸剥了下来,用指尖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方的垃圾箱。

“这帮小孩子,经常这么干,捣乱。把贴纸贴得到处都是,还把糖果的包装纸夹在里面。好了,给你,不要错过归还日期啊。”

小鸟叔叔接过书,离开了柜台。将画了信鸽的画家传记放回了书架,他空手离开了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