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骑着自行车从店前经过时,小鸟叔叔不禁往玻璃瓶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陷入一种错觉,仿佛从自己小时候和哥哥一起来买东西时起,瓶子的里面就一直是同样的东西。那是只为哥哥存在的瓶子,绝不会卖给其他客人。瓶底还有许多波波等着被取出,它们几乎快要变成化石,却依然静静地等待着。十年,二十年,它们长长久久地等待着变成小鸟胸针的那一天。

取代洗洁精的是感冒药和泻药,取代食用油的是化妆水和雪花膏,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锅类和虫笼变成了宣传药品公司的挂件,但避风港还是避风港,它的气息没受到任何损害。除了掩盖稀疏毛发的围巾以外,新店主从苍白的脸色到说话的口吻都像极了前任店主。如何接待周三的客人这一点似乎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首先询问想要的颜色,接着从瓶底取出一颗,必然地,每次取出的颜色都是错的。

青空药店的购物之行几乎定型成了一种仪式,这与母亲期许的社会训练已经相去甚远。不过,波波依然是联系哥哥与外面世界的唯一细线,这一点并没有变化。似乎为了遵守很久很久以前和母亲的约定一般,他每周都会出门去买波波。

下班回来看到桌上摆着一根新的波波时,就知道今天是周三。周二晚上看到哥哥舔着波波时,就知道明天是周三。

“一定要记得关掉煤气。”

小鸟叔叔的叮咛也变成了仪式的内容之一。

“不要忘记锁门,钱在碗柜的抽屉里。”

哥哥含着波波点了点头。他从没有忘记过关掉煤气,也从没有忘记过锁门,更没有弄丢过钱。

小鸟胸针做到第六个了。包装纸存到一定的量以后,制作就会准时开始。工序没有变化,胶水和裁纸刀的刀片已经用掉了不少。继黄色之后,摆在包装纸地层最上方的颜色依次是紫色、红色、蓝色和浅蓝色。做完之后,胸针就会被摆到母亲的照片前。

比起最初的柠檬黄小鸟,哥哥的手艺逐渐在进步,地层的牢固程度也好,裁纸刀的使用手法也好,都比从前更加精湛。可小鸟叔叔最喜欢的依旧是最初的柠檬黄小鸟胸针,它有着笨拙而又含蓄的味道。

宾馆周末一般放假,两人基本上都不出门。小鸟叔叔最多会去超市买些东西,或者去图书馆,剩下的时间就用来打扫房间和冷冻饭菜——某些时候因为工作晚归,需要给哥哥提前预备。小鸟叔叔煮着炖菜,揉着可乐饼,包着烧卖,哥哥在旁边竖起耳朵聆听院子里野鸟的声音。

晚上,两人会一起听广播。他们没有固定收听的节目,广播里既有小说的朗读,也有歌剧演出的直播。收音机放在起居室角落的旧柜子上,旁边就是母亲的照片。在侧耳倾听这件事上,哥哥有着特殊的才能。无须阐述感想,从姿势就能知道他正在深深地品味着广播里流淌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他的内在是透明、虚空的,只有耳朵献给了小鸟、朗读和歌剧。因此,音节们不会被任何外物影响,甚至舍弃语义,只是以最原始的形态浸染着哥哥的内心。

晚饭的餐具全部清洗完毕,厨房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任何烦人的杂事。起居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亮着灯,将深沉的夜色牢牢地锁在外面。小鸟们已经归巢,院子里悄无声息,只剩下兄弟两人坐在小小的房屋正中间。广播里传来遥远某国的童话,垂死的恋人们互相拥抱着发出的叹息,以及歌剧女主角的抒情咏叹。哥哥将手叠在身前,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上,凝神屏息,不错过任何细微的声响。看上去,似乎他整个人都变成了耳朵,跪伏在音节前。

小鸟叔叔想,这个世界上的音节只有在哥哥的耳朵里才是最真实的状态。为了不影响他,小鸟叔叔小心翼翼地为他空了的茶杯倒上茶水,信号不好时就调整收音机的天线。然后开始模仿他的样子拼命地倾听着收音机,和照片里的母亲一起,和小鸟胸针们一起,侧耳倾听。但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达到哥哥的程度。

“已经很晚了,睡吧。”

到了差不多的时间,小鸟叔叔这样说。

“嗯。”

关掉收音机,哥哥有些脚步虚浮地走向二楼卧室,不知道是否因为声音暂时还停留在耳朵里的缘故。

“晚安。”

“晚安。”

波波语中,小鸟叔叔最爱的就是这句“晚安”。它的发音揭示了夜晚小小的离别,又回荡着令人怀念的、心怀怜悯的情感,音量再小也能传达到远方的夜幕中。他有一种预感,数次重复之后,哥哥的“晚安”会在某一天变成“再见”。但一到睡觉的时间,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听到那句“晚安”。

“晚安。”

明知哥哥已经不会听到自己的声音,小鸟叔叔还是凝视着楼梯那一段的黑暗,小声重复了一遍。

在宾馆工作了约莫五年后,因为上司要求小鸟叔叔消化掉积攒的年休假,兄弟两人曾计划过一次旅行。

“就住在高原的山间小屋里吧。”

小鸟叔叔提议说,哥哥看上去并不十分感兴趣。

“有很多野鸟哦。”

拿出小鸟作为诱饵,似乎也没什么效果。

“我们去烧烤吧,在铁板上烤香肠和大葱的那种。而且周三之前就会回来,你还是能去青空药店的。”

哥哥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旅行要用的东西。动作虽然迟缓,准备却很充分。尽管只是两天一夜的旅行,行李却塞了不止两个波士顿旅行包。

六套内衣、三条替换的裤子、四件毛衣、六件长袖衬衫、针织帽子、腹带、雨衣、双筒望远镜、梳子、针线包、鞋油、止痒用的软膏、湿布、肠胃药、指南针、果汁瓶盖、浓汤罐头、收音机、野鸟图册、母亲的照片……这些东西被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哥哥将它们塞进包里又取出来,改变顺序和叠法再塞进去,重复了很多遍。看着哥哥这副样子,小鸟叔叔不得不去储藏室抽出了父亲的一个波士顿旅行包。这个包是父亲生前往来于各个学术交流会时使用的。

“没必要全部都塞进去哦,带不走的不带就是了。”

小鸟叔叔尝试着劝道。但哥哥一心想着如何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去,压根儿没想过要减行李。随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哥哥没有放弃,依旧专心致志地整理着,途中还加入了新的行李(爽身粉、鱼肝油、沙漏等),主动给自己提高了难度。他端坐在地板上,看上去就像被漂流物环绕的海鸟一般。

令人吃惊地,哥哥竟然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三个波士顿旅行包里。每个行李都收缩到极限,互相倚靠着,互相谦让着,在波士顿旅行包中挤成一团。不管多小的空间里都栖息着与其相符的物品,重的在底层忍耐着,轻的在上面尽可能不形成负担地屏住呼吸。最后,哥哥将从小使用的白色篮子——那个拜访语言学家的研究所时带去的篮子,放在了第三个旅行包上方唯一剩下的空隙里。篮子里依旧放着玻璃弹珠、小夹子、碘酒瓶子和卷尺,哥哥将上周买的波波也放了进去。伴随着顺畅的哧溜一声,旅行包的拉链拉上了,它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