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5页)

“好,那这样吧,按照我的猜想,那台收音机应当相当旧了,即使今天拿去修,等到它发出声音想必也要好几天。我们就来竞争一下,看看是收音机先回来呢,还是你先找到新的路线,怎么样?”

“嗯……可是说实话,我没信心啦。说什么把从1到 10的数字相加,还有其他办法……”

“哎呀哎呀,怎么啦?我不知道你这么胆小噢,还没接受挑战就已经准备投降了吗?”

“好吧,我试试看。不过赶不赶得上收音机修好的时间,我可没法保证。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好的,好的。”博士一如往常地抚摸着平方根的脑袋说,“啊,不行,这个约定很重要,我得把它好好记下来,免得忘了。”他说着撕下一张便笺纸,拿铅笔记下要点,用回形针别在了西装领口小小的缝隙间。

他做这个动作很熟练,他在平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笨拙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甚至可以用娴熟来形容。新便条转眼便融入了其他无数的便条当中。

“棒球转播开始之前完成作业,晚饭时间关掉收音机。不准打扰博士工作。听见了吗?这些话我要事先跟你讲好。”

我要提前叮嘱妥当,平方根不耐烦地“嗯嗯”答应了两声,接着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今年的阪神虎很强,跟连续两年排最后的去年大不相同。开幕赛上迎战巨人军,一举把它打下去了。”

“是吗,阪神状态不错是吗?”博士说,“那江夏的防守率现在多少啦?”

平方根和我面面相觑,博士接着问道:“夺三振几次了?”

隔了片刻,平方根回答他说:“江夏移籍了,在我还没出生以前……而且,他已经退役了。”

啊!博士张口结舌,一动不动了。

见到博士这般吃惊、情绪波动这么大,还是第一回。以往每逢出现凭他自己的记忆无法“补垒”的事情,无论这事情如何突如其来,他总能气定神闲地兵来将挡,唯有这回,情形不一样。今天他陷入了一种不知如何转圜、摸不着方向的境地。平方根看见博士这样,醒悟到自己说了多么严重的话,同样大受惊吓;但此时的博士,连安抚他的那点多余心思也没了。

“不过……他在广岛鲤鱼非常活跃……最后成了日本第一投……”

我想使博士的情绪哪怕稍稍平复一些,便接着平方根的话解释了一句,不料适得其反。

“什么?广岛鲤鱼?岂有此理!江夏居然脱下竖条纹队服去穿别的……”

博士双肘支在办公桌上,把在理发店刚理好的头发又揪乱了。碎发纷纷落到算术练习本上。这回轮到平方根来抚摸博士的头了,他像是要弥补自己所犯的过错似的,摸了摸那头乱发。

当晚,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我和平方根都不愿开口说话。

“今天也有阪神虎的比赛吗?”

即使我问他棒球的事,他也提不起精神回答。

“对手是哪队?”

“大洋。”

“不知道他们赢了没有。”

“谁知道。”

白天去过的那家理发店关着灯,公园里没有人影,用小树枝写下的一行行算式也沉陷在了黑暗中,看不见了。

“那些话我不应该说的。”平方根说,“我不知道博士那样喜欢江夏。”

“妈妈也不知道。”接着我用一种或许不太妥当的说法安慰儿子道,“不要紧的,别担心。明天他就恢复原样了,一到明天,博士的江夏就又成阪神虎的黄金左投了。”

与江夏问题差不多难办的,是博士出的作业。

博士猜想得没错,把收音机拿到维修店一看,师傅就说没见过这种老式机子,面露难色,看样子没把握把它修好,但他还是答应花一个礼拜尽量试试。每天结束工作回到家,我就开始思考“把从1到10的自然数全部相加,结果等于多少”这道题目的解答方法。这原本应该是平方根做的事,他却早早地放弃了,无奈,我只好接替下来。想来是因为尚且不能对江夏那件事释怀的缘故。我不愿令博士更加失望,最希望让他高兴起来。要做到这一点,我只能从数学这方面想办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途径。

就像博士平常叫平方根做的那样,我也学着第一步先出声朗读题目。

“1+2+3+……9+10等于55。1+2+3+……9+10等于55。1+2+3+……”

但是这样做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效果。反复的朗读只是让我知道了一点:与自己所追求的事物的不透明性相比,算式是何等的单纯之极。

接着我把从1到10的数字横着竖着排了又排,又按偶数和奇数、素数和非素数分组排列,还把火柴棍和玻璃弹珠也拿出来用上了。工作的时候也是一有空就马上在广告纸背面涂写数字探寻线索。

寻找友好数的时候,可供计算的式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肯花时间就一定能有所进展。但这次情况完全不同,无论把手伸向哪个方向,感觉都一样不可靠、无所依托,结果连自己想要干什么都不清楚了。我既像在一个判断错误的地方一味不停地转圈圈,也像是在一个劲地迅速向后倒退。实际上,绝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只不过是在盯着广告纸背面出神。

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放弃。就一个问题进行如此彻底的、持续的思考,自从怀上平方根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面对不会带来任何利益的一个小孩玩的游戏,竟会如此认真对待,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博士的事情时常记挂在我心上,渐渐地,背景消隐而去,不知不觉间只剩下问题和我,两者之间呈现出一对一决一胜负的局面。早上醒来,“1+2+3+……9+10=55”这道式子便抢先飞进我的视野,一坐就是一整天。它像影子一样印在视网膜上,擦拭不掉,也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

起初我真是郁闷得可以,但慢慢地执拗劲上来了,后来不意竟感到有一种使命感。知道这条算式所隐藏的含义的人很有限,此外的芸芸众生终其一生也感觉不到含义的一丝气息。如今,原本与算式相隔千里之遥的一个保姆,在命运一时冲动的安排之下,要伸手去触摸那道奥秘之门了。自从经由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介绍到博士家那时起,我便已经接收到了造物主释放出的一道光,背负上了一项特殊的使命,然而我自身竟一直不知不觉……

“你看看,妈妈这样是不是很像‘思考’中的博士?”

我按着太阳穴,把铅笔夹在食指和中指当中摆好姿势。当天一天的广告纸已经全部用光,仍旧不见丝毫进展。

“一点都不像。博士在解数学题的时候,不会像妈妈这样自言自语,也不会去拔开叉的头发。他的身体虽然坐在那里,心早飞到哪个遥远的地方去了。”平方根说,“而且你俩思考的问题的难度,压根就不能比,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