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5页)

打碎母亲的幻想,将她构筑起来的碎布衣服、钢琴以及鲜花破坏得一塌糊涂的,是我的怀孕。事情发生在我刚升高三不久。

对方是我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学电子工程学的一个大学生。他是一名文静、学识广博的青年,但他却竟然没有那个度量来接受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事实。那些曾经叫我深深着迷的、电子工程学的神秘知识再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他纯粹成了一个愚蠢的男人,从我面前消失了。

尽管在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一点上,我们母女俩是一样的,但或许正因为这一点相同,以至于我无论用怎样的方法都无法平息母亲的怒火。那怒火贯穿着痛苦与叹息的喊叫,她的感情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我无法看清楚自己的心情到底如何。怀孕22周后,我离开了家。从那以来,我没再和母亲联系。

当我从产科医院把婴儿带回到“母子成长住宅”这所带名字的公立公寓时,迎接我的只有女舍监一个。产科医院给了我一个放脐带的木盒,我把保留下来的唯一一张孩子父亲的照片,折得小小的收进了木盒内。

在通过抽签定下托养婴幼儿的保育所后,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的面试。能够让我发挥我所具备的微不足道的能力的,除了这里,再没有其他地方了。

就在平方根马上就要升小学之前,我和母亲达成了和解。那天,她突然差人送来了一只双肩包。当时正值我离开“母子成长住宅”,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生活的时候。母亲还是老样子,还在婚礼会场努力地做她的主任。

然而,就在那份不自然的感情慢慢变回自然,就在我开始感到单是有一个外婆陪在孩子身边便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心感的时候,母亲却因脑内出血去世了。

所以,当我看到平方根让博士抱在怀里,真是比孩子自己还要开心。

平方根加入后,三个人的生活节奏很快上了轨道。除了晚饭准备三个人的分量,我的工作内容并没有改变。最忙的是礼拜五,我必须得把周末的菜准备好,然后放进冷冻室。我要啰里啰唆地对博士解释清楚,肉馅糕与土豆泥以及清蒸鱼与青菜该如何搭配,解冻的顺序应该是怎样的,结果他最后到底还是没能学会使用微波炉。

然而,礼拜一早上过来一看,我准备好的菜已经吃得一干二净,肉馅糕和清蒸鱼也都用微波炉解冻后进了胃里,脏盘子也已经洗好,并且收进了橱柜。

肯定是老太太在我不在的时候帮的忙。但是在我工作的五天里,她绝不会露面。令人纳闷的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要那样严厉地禁止我踏入主屋半步?如何与老太太搞好关系,对于我倒成了新的难题。

对于博士而言,难题依旧是数学。他对着要求长时间集中精力的问题苦思冥想,并且解答出来甚至获得奖金,我对此表示赞美,说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却并不表示欢喜。

“这种东西,只不过是闹着玩玩而已。”他说,与其说是谦逊的语气,不如说透着惆怅。“设置问题的人是知道答案的。解答一道保证有答案的问题,就好像攀登一座望得到的山峰,像跟着向导在登山道上作徒步旅行。而数学的真理,不为人知地、悄悄地潜藏在没有现成的路可走的路尽头,而且那地方不一定就在山顶,它也许藏在陡峭的悬崖的岩缝里,也许在谷底。”

傍晚,当平方根的一声“我回来了”响起时,博士无论当时正如何埋头于数学问题当中,都会走出书房迎接他。他曾经那样恼恨别人干扰他思考,可却为了平方根轻易就把那点执着给抛弃了。但大多数情况下,儿子照旧放下双肩包就跑去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博士只得又无精打采地走回书房去。

因此,博士一看天下雨就兴高采烈,因为这样他就能陪平方根一道做算术作业了。

“在博士家学习,我觉得我好像变聪明了。”

我们母子俩住的公寓没有什么书箱之类的东西,所以看到堆满书的书房,平方根好像觉得稀罕得不得了。

博士把办公桌上的大号笔记本和回形针以及橡皮碎屑推到一旁,为平方根腾出空间,接着他们在上面摊开了算术练习册。

是不是凡是研究高等数学的人,谁都能够浅显易懂地教好小学生的算术呢?或者说那是教的人具备特殊能力的缘故?博士能够以完美的方法传授分数、比例以及体积等知识。他让我想到,凡帮助孩子检查作业的家长,都应当这样做。

“355乘以840,6239除以23,4.62加上2.74,减去……”

不管是应用题还是单纯的计算题,博士首先都让平方根从念题目开始。

“问题是有节奏的,和音乐一样,把它念出来跟上它的节奏,就能看到问题的整体面貌,而且还能猜出隐藏着陷阱的、可疑的地方。”

平方根活泼泼的朗读声响彻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假设一个人购买2块手帕和2双袜子花费了380日元,购买2块相同的手帕和5双袜子花费了710日元,那么请问1块手帕和1双袜子的价格分别为多少?”

“好,问题要从哪里入手呢?”

“嗯,有点难度。”

“这个的确可能是今天的作业里面最狡猾的题目。但是你刚才读得真好。这个问题由三个句子构成,手帕和袜子都分别出现了三次。你读的时候确实抓住了其中反复出现的节奏:几块、几双、多少日元。几块、几双、多少日元……一道乏味的练习题,让你读起来就像一首诗。”

博士夸奖起平方根来不遗余力。即使在夸奖期间,时间飞快地流走,作业丝毫没有进展,他也不焦急。即使平方根钻进了多么愚蠢的死胡同,他也会像从河底的淤泥里掬起一粒沙金那样,找出小小的闪光点来。

“那么,就让我们把这个人所购买的东西画出来看看。先是2块手帕对吧?接着是2双袜子……”

“你这个看起来不像袜子。是胖胖的毛毛虫。看我的。”

“啊,对的,你那样画的话就像袜子了,嗯,好。”

“要画5双袜子比较费时间哩。这个人买手帕的量不变,光增加了袜子。我的也慢慢地开始像毛毛虫啦。”

“不会,你画得很棒。平方根说的没错,袜子一增加,价格也跟着贵了。我们来算算贵了多少好吗?”

“嗯——710减去380,等于……”

“最好不要把笔算的过程擦掉,就让它保留着。”

“我平时是在废纸背面随便算算的。”

“不管什么样的式子,也不管什么样的数字,都是有含义的。如果你不好好珍惜它们,它们不是很可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