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5页)

尽管曾是数学家,他所提出的这个异议却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于是我临时决定事后同工会组长商量,烦请他从工资中扣除我和儿子的晚餐伙食费。

在餐桌上,博士表现得彬彬有礼。他端坐在椅子上,不发出一丝多余声响,桌面和餐巾上也没有洒一滴汤汁。既然他能够做到如此讲究礼仪,却为什么要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那样失礼失态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上学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班主任老师亲切吗?”

“今天的伙食吃了什么?”

“将来打算干什么?能不能告诉老伯伯?”

博士一面往煎鸡肉上挤柠檬汁,把配菜芸豆分成小份,一面向平方根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有关过去和将来的问题他也毫不犹豫地问出口了。我能感觉到他是竭力在让餐桌显得和乐融融。就算平方根的回答再怎样不客气,他仍旧保持热心倾听的态度不变。一个半老的曾经的数学家,一个带着孩子、不满三十的保姆,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子,这样的三个人能够共进晚餐,而不必为令人尴尬的沉默伤脑筋,全是托博士的福。

话是这么说,博士却并非只是一味地讨好孩子。当平方根把手肘拄在桌上,或者碰响餐具,一有不合规矩的举动(尽管全是博士他自己平常老爱做的动作),博士也会若无其事地给他警告。

“不吃饱不行,小孩子的工作就是长大。”

“我是班里个子最矮的。”

“这个不需要介意。现在正是储蓄能量的时候,能量一旦爆发,你就能一下子长大。你很快就能听到骨头长长的声音了,嘎吱嘎吱的。”

“博士也是这样吗?”

“不是,很遗憾,老伯伯好像是把能量浪费在无用的方向上去了。”

“无用的方向?”

“我有过一个最好的朋友,可它有一点小问题,它没法跟我一块儿踢铁罐、打棒球、玩需要活动身体的游戏。”

“你的朋友是生病了吧?”

“刚好相反。它怎么可能生病呢。它既高大又强壮,屹立不倒。不过它住的地方是在脑子里,所以只能跟它在脑子里玩。我好像把能量过多地倾注到那边去了,没让它分一点给骨头。”

“啊,我知道了。你那个朋友是数字吧。博士是伟大的算术老师,听妈妈说了。”

“你真聪明,直觉真灵。是啊,除了数字,我没有别的朋友了。所以,小时候得让骨头活动起来,活跃起来。知道吗,挑食,把不喜欢吃的剩下不吃,是不对的。要是肚子还没吃饱,不要客气,把老伯伯的这份也拿过去吃。”

“嗯,谢谢!”

平方根十分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不同于平常的晚饭。他回答了博士的问题,又为了使他满意,提出再吃一碗。就在我给他盛饭的当儿,他一副抑制不住好奇心的样子,眼睛骨碌碌地在屋子里东张西望,偶尔还小心翼翼地、不被察觉地偷偷看一眼博士西装上的便条。

明天往沙拉里加进生的胡萝卜吧,看博士怎么办。我为自己想到这个恶作剧的计划而感到好笑,于是一边抿着嘴偷笑,一边倾听一老一少的对话。

从出生之时起,平方根就是一个很少得到拥抱的婴儿。看见婴儿给放在产科医院小船形状的透明床上的那个时候,涌上我心头的,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更接近于恐惧。他出生才几个小时,眼睑上、耳垂上、脚后跟上都还残留着刚才浸在羊水里泡涨了的感觉。他的眼睛半闭着,可不像是在睡觉。襁褓过大,不合身,他的手和脚从里面伸出来,微微地动着。他的样子简直仿佛在向谁倾诉着被人抛弃在错误的地方的不满。

我把额头抵在新生儿室的玻璃上,也向那个谁抛出质疑:你怎么知道这个婴儿就是我的孩子?

那年我18岁,很无知,孤零零一个人,孕吐一直持续到躺上产床之前那一刻,两颊因此凹陷,头发因为汗水散发着恶臭,睡衣上还沾着破水时的污渍。

在两排大约有15张小床的当中,醒着的就他一个。此刻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除了灯火通明的值班室里穿白大褂的人们以外,走廊上和大堂里均不见一个人影。婴儿松开握拢的小手,接着又笨拙地把手指头弯了起来。他的指甲小得没有道理,呈黑紫色。他抓破我的黏膜,血凝固在指甲下面了。

“对不起,请你们帮个忙……”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值班室。“请帮我把孩子的指甲剪掉。他的手很爱动,我担心他会不会划伤自己的脸……”

那时那刻的我,可是企图表现给自己看,说自己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或者那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因此被唤醒的黏膜的疼痛。

打我懂事起,就已经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了。母亲爱上了一个无法跟她结婚的男人,生下我后独自把我养大了。

母亲在婚礼会场工作,从杂务做起,做过簿记、礼服指导、插花设计、酒席布置等工作,其间凡是允许报考的资格证书她统统去考了过来,最后做到了营业主任。

她是个好强的人,她最讨厌我这个女儿被别人看成是没有父亲的、穷人家的小孩。她竭尽全力要使我们的外表保持光鲜亮丽,内心保持富足,尽管我们的家境的确贫穷。她从进出服装部的厂家那里要来做婚纱剩下的零碎布头,亲手为我缝制了所有的衣服。她又与会场演奏风琴的老师商量,请他便宜点教我弹钢琴。她还把婚礼结束后剩余的花拿回家精心布置,装点得我们家公寓的窗边总是一派华丽的样子。

我之所以做了保姆这行,是因为从小帮母亲做惯了家务的关系。两岁上,我就知道利用泡澡泡剩的热水自己洗尿湿的裤子了。还在上小学之前,我第一次拿起菜刀切火腿,做了炒饭。等长到平方根现在的年纪,全部家务自不消说,从电费的银行转账到参加街道居民会的集会,也没有一样是我不会的了。

母亲对我描绘父亲的形象,形容词净是英俊和了不起,我从未听她说过一句难听的话。父亲据说是一位实业家,经营饮食店,但母亲有意隐瞒了一些具体情况,只挑合适的话出来每天讲一点。据她说,父亲身材高高瘦瘦的,擅长英语,对歌剧造诣很深,为人既骄傲又谦虚,他的笑容能够感染所有遇见他的人……

在我的印象当中,父亲就像是美术馆里的一尊雕像,摆好了姿势站定在那里,无论我再怎样朝那雕像靠近,它的眼睛总是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甚至无意朝我伸出手来。

假如他真像母亲说的那样好,那他为何对我和母亲弃置不顾,也不对我们施以经济上的援助呢?我对此感到困惑不解,是在进入青春期以后。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了。我只是一味默默地陪着母亲分享她所描述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