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阶层的瘫痪   (第4/5页)

运载几百名战俘的卡车队伍渐渐走远,并没有人从后面追赶。那一夜,廖尼亚和另外两个跳车逃跑的苏军战俘一起躲在树林子里。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他们熟练地点火取暖。天亮以后,为了安全,三人决定分开。他们互道珍重,然后各奔东西。廖尼亚会讲德语,他觉得城里或许容易找到食物,又能消失在人群里,于是朝着维也纳的方向走去。

1941年6月到1945年3月,各次战役中先后被俘的苏联红军官兵共计540多万人。当时的苏联政治辞典中,不存在“我方战俘”这个概念,只有“怕死鬼”或“祖国的叛徒”。为逃避德国战俘营中非人的折磨,一部分苏军战俘陆续加入所谓“志愿队”,穿上德军制服,做些后方的辅助工作。1944年,经希特勒批准,55万名前苏军官兵在降将弗拉索夫率领下,组建“俄罗斯解放军”,配备轻重武器、战斗机和装甲师。他们尚未尝试与呼啸而来的苏联红军直接交战,整个纳粹德国的经济和军事便已土崩瓦解。

德国战败之际,尚有几十万“苏联红军”驻扎在捷克斯洛伐克境内。他们的长官使出浑身解数与盟国交涉,试图将全军经奥地利西移,向美军缴械投降,以逃脱要被遣回苏联的严酷命运。当然,交涉彻底失败。根据罗斯福、丘吉尔同斯大林达成的秘密协议,所有流落于欧洲各国的苏军战俘,包括穿上德军制服、将枪口转向红色祖国的变节官兵,还有一部分革命后散居于中、东欧的白俄居民与后裔,皆被视为苏联公民,由英美军队武装监督,全数遣回苏联政府管辖区域之内,无一例外。

数百万前苏军人员顺从地接受了无可回避的黯淡前景。一队队形容枯槁的年轻人,被押上闷罐火车或军用卡车,跋涉十多个日夜,走向枪决场、绞刑架或西伯利亚苦役营。也有极少数不肯认命的家伙冒死逃脱,凭着韧性和机智熬过盘查、混乱和饥饿。不久,“冷战”拉开序幕,这些无名无姓的幸存者成功地留在了铁幕的西边,廖尼亚便是其中之一。

1947年,廖尼亚娶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奥地利姑娘为妻。他伪造经历,改名为劳伦特·施特劳斯。

大卫回纽约后,家里一切如常,觉不出什么重要的变化。晓晶没去机场接他,但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他讲了寻找父亲的计划,但不知为何,这话题使他口干舌燥。似乎生命在过去几个星期里为他开了一扇未曾发现的小门,在门后面,大卫·施特劳斯长大了10岁,而晓晶仍然是个欲望过于简单的北京女孩。

那天欢愉之后,晓晶突然说,希望大卫辞了工作,带她迁到加州。大卫觉得莫名其妙,未置可否。而此后,晓晶开始无故寻衅发脾气。大卫熟悉这种无可挽回的内心冷却。关系恶化的速度和方式,与他曾经经历过的毫无差别。

交给施朗勃热的报告里,大卫收集了新能源项目在中国上市的情况,机构或个人投资者回报率的估计,还有不同级别资产经过上市相互稀释和转移的可能性。他特别讨论了一种被称为“定向增发”的特殊融资渠道,仅接受高净值个人或大基金的投入。这种方式,为债权和负债额的重估提供了独特然而安全的渠道。

公司讨论了大卫的评估报告。众人对其深度和信息量赞誉有加,但似乎言不由衷,好像掩藏着一个对大卫十分不利的公开秘密。大卫脸色越来越难看,轮到施朗勃热做总结时,他忽然起身说:“先生,我的报告,您根本没读过,是吧?早知如此,交给我老婆来写,不是更好吗?”他把手里的文件摔在桌上,拂袖而去。

以后发生的事,纽约经济学界和金融界的圈内人士都不陌生。施朗勃热、张总和某些中国企业共同参股的金融咨询公司在太平洋两岸同时上市,股价一路攀升。后来网上爆出长文,披露这家公司稀释股权和债权、忽悠两国中小投资者的险恶真相。之后引来美国证监会调查,股价逆转狂跌。那篇文章署了大卫·施特劳斯的真名。施朗勃热准备起诉他,但是被告人已离开美国,不知去向。

晓晶没成为施朗勃热的情妇或女友。她用卖空这只股票赚的钱,独自搬到了旧金山。人们合乎逻辑地怀疑,晓晶的投资战略受到前夫大卫·施特劳斯的内幕消息影响。

十一

2009年11月初,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维也纳南站附近一个咖啡馆里,82岁的劳伦特·施特劳斯和他从美国来的儿子见面。分离30多年,父子之间难以辨认。不过,两人都竭力控制情绪,尽量自然地谦恭有礼。老施特劳斯掏出电话,叫来司机和车,邀请儿子一道去斯洛伐克共用午餐。

奥地利和美国不同,道路蜿蜒、细长、僻静,通向边界的干道上没有汹涌的车流。小车的皮座位宽敞而且松软,司机是个干瘪瘦弱的中年俄罗斯人。大卫意识到,早已退休的老父亲似乎并不贫困,而且兴趣广泛,思路敏捷。

45分钟后到达边界。检查站早已撤去,但能明显感觉到,公路那头仍然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乍一看去,似乎每棵草都长得不够绿,不够整齐。破旧的“社会主义”公寓,不合逻辑的公路排列,颜色过分鲜艳的广告牌。小施特劳斯不知自己是否又到了中国外省,但他感到轻松、畅快,忘却了旅途的焦虑和疲惫,还有破碎的事业和家庭。

在餐馆里,大卫斟满摩拉维亚红酒,父子俩一饮而尽。

据说,大卫的曾祖父虽然是个工人,却会讲6种语言。家乡在乌克兰顶西边一座名叫乌什格罗德的小城,紧挨斯洛伐克、匈牙利和罗马尼亚。长大以后,老施特劳斯考验他的父亲,发现他对自己的语言天才有所夸张。事实上,他正确地使用6种语言仅能流利地讲两句话:“喷香的烤鸡!您出个价儿吧!”“长官大人!请别朝我开枪!”

在俄语里,“乌克兰”这个词含有“边缘地带”的意思。过去100年中,乌什格罗德和整个西乌克兰地区的国家归属多次变换。20世纪30年代的大饥荒中,老施特劳斯的父母亲相继去世,他的童年在当时遍布苏联各地的孤儿院中度过。他16岁加入红军,参加过基辅和列宁格勒保卫战,后来全军被围,弹尽粮绝,随同大伙儿投降做了俘虏。

吃完饭,只用了20多分钟车程,父子二人又回到奥地利。所谓边界,只是绵延的森林,还有广阔、绿色的田野。65年前,奥地利东部的主要部分皆被苏军占领。后来因为大国棋盘微妙变更,还有讨价还价过程中难以揣测的武断和随意,奥地利终于划归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