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阶层的瘫痪   (第3/5页)

还有北京来的一位什么部的半老婆娘,对晓晶展示不加掩饰的敌意。在老总们面前,她千姿百态,有时还娇滴滴地来一声“同志们呐!”,但老总们不买那个女同志的账。他们有事没事总围着晓晶问这问那,有一位还拖着晓晶,花一整个下午,挑了三辆敞篷宝马:一辆留给即将来耶鲁上学的女儿,两辆送给老哥们儿。

晓晶觉得有强大的力量把她朝不同的方向撕扯,撕成互不相干的好几大块。那些老总们固然态度和蔼,但总让晓晶感到自己渺小、屈辱。有时她非常想念大卫,还有弗吉尼亚州干净的山和树。她问大卫何时返回纽约,大卫说,为了那个难产的评估报告,必须在安静的地方多住几天。还有一次,参加漫长的谈判,一些概念和词汇,什么“股权分割”、“咨询费落账”,晓晶不懂,也不知翻译得准不准,于是偷偷去洗手间打电话问大卫。大卫听了半天,突然气呼呼地说:“你们这群红色猪八戒,这是洗钱!”晓晶听了有些怕,但是莫名其妙地怒火上冲。她反驳说:“红色猪八戒怎么了?比你一个白色猪八戒能干!人家有钱!”

一年后,大卫·施特劳斯的《收缩经济学》由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推出。大卫在书的前言里提到,关键部分的文字,完成于弗吉尼亚州西部的一家小旅店。最后一章的标题,是“美元彻底崩溃的前提条件均已具备”。

信奉收缩理论的粉丝们还在等待这项预言成为现实,而越来越密集的信号和迹象似乎显示,他们不会失望。基本的推论囊括三个概念:杠杆债务峰值,原油开采峰值,符号激情峰值。美元变为废纸未必影响纽约作为金融中心的位置,但美国中部和内陆的全方位经济雪崩将无可避免;伴随而来的,将是美国治理方式的本质改变。

在各类债券收益曲线之外,又加了一条施特劳斯曲线。这是激情指数和杠杆套利的平面比。激情指数泛指一个国家的虚拟符号资源。整个20世纪90年代,美国的施特劳斯曲线呈J形上升,也就是说,每一单位的虚拟符号单位,转变为10倍、20倍的杠杆潜力。

施特劳斯曲线又被称为酷源曲线。大卫对酷源经济的感受,来自他苦恼且寂寞的少年时代,以及对日本漫画的狂热喜爱。他的论述从日本转到中国。过去20年的经济史显示,不论中国政府和商界多么努力,这个国家的酷源综合指数始终流连于零以下。

一个国家的酷源综指被全面高估,而另一个国家的酷源综指始终处于负数;两者之间,形成奇妙的互利互补——这即是美国和中国,更准确一点说,是两国各自特定群体之间的互利互补。而这种美好的关系在J形曲线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将戛然终止。

除却晦涩的理论,大卫还写了更为平易近人的段落。比如,他严重质疑美国民主体制的现实性:“什么量化宽松、负利率、捆绑抵押贷款,谁弄得懂?既然你弄不懂,也不可能弄懂,那你怎么投票?投给谁?大众真的拥有选择权吗?2001年和2004年,两次把票投给小布什;2010年,把票投给茶党。一而再,再而三,中部的美国大众,把票投给二百五,还有躲在二百五后面的金融炒家、投资银行。他们投票换来一条钢筋绳索,套在自己和家人的脖子上。这是对酷源曲线的叛逆,对激情指数的颠覆。”

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晓晶已经不知道大卫的去向。他不再是晓晶的丈夫。

访问团在纽约的最后一晚,举办隆重晚宴。地点是施朗勃热在中央公园西大道上的顶层豪宅。饭桌摆在客厅外的阳台上。在镶着大理石的洗手间里,晓晶猜到施朗勃热是单身男人。

几轮敬酒完毕,开始唱歌消遣。来自中国的一位文质彬彬的朋友,用日文唱《星星》,另一桌的老总们吼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美方投资人、张总、哥大教授和前共和党议员,还有位黑发或金发的女孩被晾在一边。后来,中国客人起哄,要求美国朋友献歌。

78岁、身高将近两米的前共和党议员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晓晶以为他要唱《星条旗永不落》,谁知他竟用破碎不全的音调哼了普林斯顿大学毕业歌;然后又发表一段长长的讲话,大概意思是“共同领导世界”,还有双赢的资金和资源配置等等。

晓晶多干了几杯红酒,脸孔发烫,头昏脑涨。她忽然意识到,结实而敏捷的施朗勃热快步走来,在她身边的一张空椅子里坐下,两只蓝眼珠里迸出钢铁一般的光芒,直接指向她赤裸的肩膀和脖子。晓晶和他见过几次,但头一回感觉那种明确无误的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施朗勃热说:“美丽的、举世无双的女翻译,这星期你辛苦了。没有你的帮助,我们的生意怎能谈成呢?留给我们一首歌吧,让大家永远记着你悦耳动听的美妙声音。”晓晶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遵命,但请老板先唱一首。”然后撅起嘴唇,做出娇弱哀求的样子。施朗勃热无法退却,沉吟片刻,便拿起麦克风,用低沉的德语唱了一首《雪绒花》。

施朗勃热唱歌时,晓晶一直看着他拿麦克风的手,宽大的骨节,结实的手腕。这歌使她迷醉,她又想起父母。那疏远的、自私的父亲,神经兮兮,拼命攒钱,以及天天念叨“文革”峥嵘岁月、咒骂社会不公的母亲。她对曼哈顿、中央公园和苏豪画廊的热爱,对中国老总们的仰慕和鄙视,对大卫的依恋和怜爱,对父母的思念,自小承受的屈辱和破碎的梦幻……在施朗勃热浑厚的歌声和强健的手臂中,交汇融化,成为夜空中滚烫的白烟。

轮到她唱了。晓晶不假思索,用嘹亮的高音唱出小时候听母亲唱过几万遍的老歌——《唱支山歌给党听》。当然,在她心里,这是唱给遥远的、一生不快乐的母亲。客人们报以雷鸣掌声,晓晶流出了眼泪。她用英文高喊了一声:“I love China!I love America!”

客人散去。施朗勃热倒了一杯威士忌,轻声说:“我小时候很苦,但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失败。我不相信死亡,不相信痛苦。生命没有止境,成功和幸福也没有止境。我看出你是永远不会接受失败的女人,你该过最幸福的生活。你看,这是纽约,这是曼哈顿。它们将属于你!”晓晶的手,被攥在一只强健的大手里。她的整个身体微微地颤抖。

65年前,在这片幽暗潮湿的树林边上,红军战士廖尼亚·季莫申科趁弯道减速,跳下遣送战俘的英军卡车。那是一个初冬夜晚,天空惨白,冷风扑面。他只顾朝前飞跑,并不理会身后的吼叫,还有飞过头顶的一串冲锋枪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