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章(第4/8页)

终于到了卖猪的日子。那时人的口粮每月只有十二斤,对猪的长期“优待”是断然吃不消的。猪没有卖给国家的收购站,因为怕够不上斤两,又得抬回来,折了膘分。谈好了,卖给村里的屠夫去宰杀,饿食一百二十元一担,饱食一百元一担。母亲选择了饱食。那天,我们挑了顶顶鲜嫩的青草,加进去两大瓢精料,煮了一锅好食,一家人围在猪圈前,看着猪吃。猪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食,先是奋不顾身地吞咽,满头满脑的食水点滴淋漓。眼见得那肚子渐渐鼓起来了,便摇头摆尾地撒泡大尿,再回过头来,放慢节奏,优哉游哉地受用。母亲低头加食时,眼眶里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我们也心里沉沉的。最后,母亲用手把食槽里的剩食刮到一起,在猪背上把手揩干净,祈祷似的说:“猪过千年有一刀,总有这一天的。”便扭头去喊人来过秤。

猪哀嚎着挂上了抬秤,只见那秤杆老是往下戳,掌秤人向里抹了好几把才稳住了。母亲脸上僵得紧紧的,只是说:“怎么只有这点,怎么只有这点……”掌秤人把秤打在那儿,对母亲说:“三奶奶,你自己看,一百零二斤,还疲疲的。”母亲叹了口气:“我不用看,这猪是吃草长大的,架子有,其实没膘分,称不出斤两。”于是那几条汉子便发一声喊,把猪拖到隔壁林春家去了。

那个下午,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屋里,听着那边一片忙碌的响动,心头暗淡得很,母亲时不时的就冒出一句:“这畜牲,怎么只有这点斤两?”傍晚时分,林春家的二婶来了,说:“三嫂,猪杀好了,也称点肉给孩子烧烧吧。”见母亲沉吟不语,又加了句:“价钱大,就少称点”,母亲问:“卖什么价?”“贵是贵,两块半哩。”母亲迟疑地站起来,跟着二婶往外走。这时候,我突然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拦在母亲面前:“妈,我不吃肉!”母亲愣住了,说:“乖,咱就称几两,回来和着茄子烧,你们挑猪草挑到现在,该吃的。”我寸步不让地堵在门前:“我不想吃肉,真的不想吃。”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决,因为我感到喉头堵着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我怕抑制不住,要哭出来。母亲只得对二婶说:“孩子不想吃,就依他吧。咱摊饼,多放点油。”

二婶走了以后,杀猪的来了,拎着一副猪肠子,挂在我家檐下,说:“三奶奶,大肠不贵,只算八毛钱,可以烧两大碗哩。”当母亲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我时,我几乎是吼着喊出了一句决定性的话:

“我什么也不要吃,我要上学!”

跟着,我再也抑制不住了,心头的酸楚往上一涌,放声哭了起来。母亲也哭了,我们全家都哭了,泪雨滂沱,不仅仅是因为贫穷……

杀猪的“啧啧”感叹着,拎着猪肠子走了。

不久,我考取了初中,姐姐到曲塘去上高中。

但那次没称肉,母亲总觉得欠着我们什么。夏日的一天,她挑猪草回来,突然兴奋而神秘地把我们叫到面前,从篮子里捧出一团东西来,那是只死羊,而且不小。母亲说是人家扔在路口的,还没变味,去掉内脏和头脚有几斤好肉哩。当下她便起劲地忙乎起来,烫洗去毛,开膛剖肚,每完成一道工序,她总要凑上去闻闻,然后说:“生臭熟香,一下锅就好闻了。”我也凑上去闻过,觉得有一股异味,但这么大一块肉,诱惑力是显而易见的,我们都舍不得丢掉。

最后是下河去洗。母亲把羊放在篮子里,上面盖着青草,这么热的天气,把人家扔在路口的死货捡回来,张扬出去,人家要笑话的。

但河对面的庆芳还是发现了。庆芳的丈夫是部队的军官,三十五十的经常寄钱回来。她不上工,保养得白白胖胖的。此刻她在河对面洗衣服,发现了浮在水上的羊肠子,问母亲洗什么,母亲躲闪不过,说是家里的羊,夜里偷吃蚕豆,胀死了。庆芳连忙捂着鼻子说:“死东西不能吃的,有细菌,不卫生。”母亲说:“是哩是哩,洗洗看,能吃就吃,不能吃埋下去垩树哩。”

说话间,母亲已经三把两把洗好上岸了,庆芳又在河对面说:“三奶奶,孩子少油水,煎几只蛋吃吃,营养也不错。我家就喜欢吃蛋,不大吃肉。”

庆芳确是经常吃鸡蛋的,我们家的鸡蛋都卖给她,一块钱六只,她是现钱,也不大计较个头大小。此刻,她那热情的建议使我们觉得心酸。有一则民间故事中说,富人问穷人:“没有饭吃,你们为什么不吃肉呢?”庆芳并没有什么恶意,这人就是少文化,好炫耀,举止言谈有点贵妇人的派头。

羊肉烧了一盆子,母亲先尝了尝,说好吃,叫我们也吃,我和姐姐略略吃了几口,便都不吃了。下午,母亲把那剩下的半盆偷偷倒了。

从那以后,母亲一吃羊肉就反胃。

前年母亲病故,按乡间风俗入殓时,要在嘴里含上米粒和银子。所谓银子,其实只是象征性的,一星半点即可。我一时却束手无策,因为家中实在找不出一件可以称为银器的东西。有辈分高的老人提醒道:“三奶奶当初不是有一副绞丝银镯子的吗?”我心头一酸,摇头叹息道:“没了,早没了。”于是只得到邻家孩子的长命锁上用刀子刮下少许银屑,好歹让母亲上路时能带上点“硬通货”。

母亲确实有过一副银镯子,那是娘家给她“压箱子”的。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母亲拥有的唯一算得上首饰的东西,母亲也很珍惜,平时是不戴的,藏在箱子底层,偶尔开箱子拿东西,套在手上试试,眼睛里便有一种异样的光泽。1965 年夏天,我考取高中,为了筹集开学的费用,家中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连老屋上的几根杉木桁条也用杂木换下来卖了。到最后,行囊里还差脸盆和热水瓶。学校在邻县,离家有五十多里,这两样东西都是住宿生必不可少的。我不忍心让母亲为难,便提出到学校和别的同学商量着合用,母亲却决然不肯:“咱再穷,也不能让你在学校里低三谀四,被人家看轻。”开学前一天,她果然给我买回了新脸盆和热水瓶,但那副“压箱子”的银镯子却从此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十五岁的我踏上了去异乡求学的道路。9 月的田野狼藉而空旷,大片的高粱刚刚收割,散发着苦涩微甜的气息。背着沉重的铺盖卷,想象着远方那个末等都市,心头说不清是兴奋还是迷茫。村路逶迤,雾露凝滞,西风刮起来了,传递着苍凉的秋意,蓦然回首,母亲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村头的老树下,在她的身后,故乡的茅檐若隐若现,早晨的炊烟乡愁一样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