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4/6页)

轻佻是什么意思呢?章惇是官场人物,他口中的“轻佻”自然带着一种政治色彩,大抵是指不负责任、感情用事、缺乏政治头脑和深谋远虑吧。当然,这中间也应包括对文学艺术的过分痴迷。但赵宋是一个崇尚文化的王朝,这话章惇不好说,只能用“轻佻”一言以蔽之。章惇显然意识到,一个整天沉湎于艺术感觉和笔墨趣味的皇帝,对国家未必是幸事。

赵佶是以改革家的面孔出现在政坛的,他觉得王安石实行的那一套“国家资本主义”很有诱惑力,把天下的财富集中于中央政府和皇室,何乐而不为呢?他上台的第二年,就废除了向太后摄政时定下的“建中靖国”年号,这个年号太沉闷,他要大刀阔斧地干一番改革大业,岂能满足于“靖国”的小安稳?于是改年号为“崇宁”。崇宁者,尊崇王安石的熙宁新法也。旗帜打出来了,很好!那么就着手改革吧。首先是废黜旧党(章惇虽然不是旧党,也照样在贬黜之列)、起用新党。风流人物蔡京就是这时候脱颖而出的。有了蔡京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赵佶可省心多了,他乐得整天钻在深宫里,今天画一对鸳鸯,明天填一首新词,或心血来潮,出一个别致的题目:“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令汝窑的工匠们烧出一批上好瓷器供自己玩赏。在这些方面,他无疑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至于改革的事,让蔡京去干吧。

蔡京的改革就是不择手段地敛财。敛财的目的,一是供皇上挥霍,二是让自己从中贪污。如果说赵佶的挥霍还带着某种艺术色彩的话,蔡京的贪污则完全是一种动物性的占有欲。光是一次征辽,数十万禁军的衣甲由他批给一个姓司马的成衣铺承包,从中拿的回扣就很可观。至于卖官衔、卖批文、卖人情、卖宫闱秘事之类就更不用说了。这样改革了四五年,“改”得蔡京家里的厨师有人只会切葱丝而不会包包子,半碗鹌鹑羹要宰杀数百只鹌鹑,一个蟹黄馒头价值一千三百余缗。皇上便宣布改革取得了洋洋大观的成果,又把年号改为“大观”,公开摆出了一副高消费的架势。因此,可以当之无愧地说,营造艮岳正是“崇宁改革”和“大观消费”的一项标志性工程。

但艮岳修成,北宋王朝也灭亡了,它最大的审美功用就是让赵佶站在上面,检阅金兵如何潇潇洒洒地渡过黄河,直薄开封城下。

后来,在开封保卫战中,那些由江南万里迢迢运来的、有如苏杭美女一般婀娜多姿的太湖石,被开封军民拆下来作了守城的武器。

再后来,赵佶在被虏北去的路上苦凄凄地填了一首《眼儿媚》词,其中有“家山何处”的句子,这“家山”中的“山”想必也应包括艮岳的,因为他差不多以玩掉了一个国家为代价才成就了那样一堆好石头,自己却没来得及受用,想想也太亏了。

离开大相国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块艮岳遗石为什么要放在这里的大雄宝殿前呢?放在曾作为北宋皇宫的龙亭前不是更合理吗?也许人们认为,放在这里更有一种宗教般的祭奠意味吧。

是的,它们是值得祭奠的,在这里,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炎黄子孙都会感到一种灵魂的颤栗——为了那一幕幕关于石头的故事,为了我们民族的历史上确曾发生过的那一段荒唐。

这是一条逼仄的小街,从龙亭公园蜿蜒向东,大约数里之遥。两边是未经改造的旧式平房,挤满了挑着青布帘子的小店铺,没有霓虹灯,也没有迪斯科的噪音,清静得有如梦幻一般。偶尔见到一棵孤独的老槐树伫立巷头,令人想到“城古槐根出”的俗语。是啊,体味开封的苍老,并不一定要到博物馆去看那些青铜古瓷,走在这斑驳古朴的小巷里,不是照样可以听到它悠远而蹒跚的足音吗?据说在这类深巷小店里,至今店家还称顾客为“客官”,那种淳朴古雅的人情味,真如同走进了宋代东京的瓦子和《水浒》中的某个场景。

开封人都知道这条小街的名字:棚板街。而我要寻找的,正是这条小街因之得名的那种石头。

这种寻找带着很大的盲目性,我是从一本介绍开封历史文化的出版物中看到棚板街的,连带的是一段相当流行的传说。传说当然与正史相距甚远,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固执地走进了这里,因为我知道,我是在寻找一种感悟,即使传说中的那种石头并不存在,但那种被传说中的石头所压迫的历史氛围却是巨大的真实。

棚板街的一端连着皇城,一端连着镇安坊的青楼,这两处的主人分别是风流皇帝赵佶和艳帜高悬的名妓李师师,因此,这条小街的由来似乎不那么光彩。皇帝玩女人算不上什么新闻,他后宫里佳丽如云,怎样玩都无妨。但一旦走出皇城,而且是到妓院去玩,那就不大好听了。赵佶是崇尚个性解放的,镇安坊的野花他又一定要采,于是便有了这条风流蕴藉的棚板街。据说北宋末年的某一天,御林军突然宣布对临近皇城的这条小街实行戒严,公开理由是开挖下水道。大批民工日夜施工,在街心挖开一条深沟,然后以青砖铺底,玉石砌墙,顶上架设一色的长条青石板。一条阴沟何至于如此豪华?京师的百姓们当然不知底细,只能简单地归结于一种皇家气派。他们不会想到,当街面上市声熙攘,小民们在为生计而匆匆奔走时,在他们脚下的秘密通道里,大宋天子或许正在太监的引导下前往镇安坊,一边盘算着如何讨得那个女人的欢心……

赵佶在镇安坊的艳遇大致是不假的,《宋史》中还特地为李师师立过传,李师师也肯定没有入宫,那么就只有让赵佶往镇安坊跑了。至于跑的途径,有的传说是“夹道”,有的传说是“隧道”,反正得避开公众的目光,不能堂而皇之地去。之所以有这样的种种传说,自然是因为人们对这个风流皇帝太了解了,为了一个可心的女人,他是会不择手段的。而对于赵佶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心劳日拙的远征,其艰辛程度并不亚于征辽、剿寇或经邦济国的冗繁政务。本来,皇帝嫖妓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中国历史上,明代的正德和清代的同治都是这方面的行家。但同样是逛妓院,正德和同治完全是赤裸裸的皮肉交易,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投入。赵佶则不同,他喜欢玩点情调。情调当然不等于调情,帝王的后宫里有的是调情,用不着跑到镇安坊去。情调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精神和谐;一种心灵感悟和艺术趣味的双向沟通;一种宛如尘世之外的舒展和愉悦;一种略带点伤感、却相当明亮的生命气息。它是需要时间慢慢地去泡、慢慢地去品的。而李师师恰恰也是个很“情调”的尤物。这样,赵佶只能一趟又一趟地通过幽长的棚板街,去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