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2/6页)

当然,也有见了“知府碑”上的名字而畏缩不前的,例如,金末元初的文学家王恽在一首《宿开封后署》的诗中感慨道:

拂拭残碑览德辉,

千年包范见留题。

惊乌绕匝中庭柏,

犹畏霜威不敢栖。

包,即包拯;范,指范仲淹,将包、范英名喻为“霜威”,而“惊乌”则是天下的贪官污吏。虽然时隔二百余年(诗中的千年是夸张语),贪官污吏见了石碑仍惶恐惊惧,不敢正视那两个天下争传的名字。因为这对他们是一场灵魂的审判,走近审判台,他们的目光是那样恍惚游移,步履亦是那样踌躇畏怯。包拯和范仲淹真是不简单。

这是一个正直的文人士大夫的感慨。但实际上,平民百姓们在瞻仰“知府碑”时,寻找的只是包拯,对范仲淹却相当陌生,当然也就相当淡漠。这也许不很公平,在冷峻的历史学家那里,包拯的名字远不及范仲淹响亮,范仲淹不仅是身居高位的宰相,不仅是饮誉北宋文坛的散文家和诗人,不仅具有道德的勇气和高迈的情怀,也不仅是名噪一时的政治改革家——他在庆历初年发起的那场改革虽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却为后来的王安石变法起了投石问路的先导作用——单凭他面对水光山色的一篇《岳阳楼记》,或者单凭他在《岳阳楼记》中的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足以令同时代的志士豪杰兴高山仰止之叹。正因为如此,后人认为,像范文正公这样的人物,如“求之千百年间,盖示一二见”;而身后不远的朱熹则称他是天地间“第一流人物”,这些恐怕并非谀词。再看包拯。正史上的包拯其实并没有传说的那么神,他的那些为后人所称颂的政绩,例如微服私访、放粮赈灾、弹劾权臣直至皇亲国戚,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勤勉而刚正的实干家。他任开封知府一共只有一年半,这期间基本上没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举动,也没有断什么有广泛影响和震慑力的大案。平心而论,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包拯的名字不仅比不上范仲淹响亮,即使和“知府碑”上的其他有些人物相比(例如寇准、蔡襄等),他也不能算是最出色的。

那么,人们为什么只寻找包拯呢?

答案在于,包拯虽然不是挥手起风雷的政治改革家,也不是落笔惊风雨的文章高手——他似乎不长于诗赋,流传后世的诗歌总共只有一首《书端州郡斋壁》,颇有点板着面孔说教的味道,艺术上并不见佳——却以他的峭直清廉和刚正无私而名世。人们寻找的正是这种在现实生活中所渴求的品格。民众的渴求和这种有着金属般质感的坚挺品格的碰撞,激起了黄钟大吕般的共鸣。渴求愈是强烈,共鸣也愈加亢激,中国老百姓心底的“包公情结”亦生生不息,愈演愈烈。

一位西方哲学家说过:“产生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我想,膜拜清官的人民大概就更不幸了,因为这种膜拜大抵不会是幸福的舞蹈,而是痛苦中的祈求。在中国,反腐败永远是一个既古老又现实的话题,至少在小民百姓的生活空间里,它的分量要比那些经邦济国的改革纲领重要,也比那些不管产生了多大“轰动效应”的诗文辞章重要。小民百姓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衣食温饱,他们的旗帜上只有两个用黑血写成的大字:生存。因此,为官的清廉与贪酷,往往成为他们对政治最朴素的评判,至于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大抵只是精英伟人们关心的事情。民众对腐败的切肤之痛和切齿之恨,集中反映在舞台上那些以包拯为题材的戏文中,且看看那些剧名:《铡美案》《铡赵王》《铡郭槐》《铡国舅》《铡郭松》。为什么都是“铡”?因为这些当官的太不像话了,不铡不足以解心头之恨。再看看铡刀下的那些头颅,差不多都是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反腐败就是要敢于动真格的,就是要从这些有分量的头颅铡起。那么就一路铡下去吧,铡他个血溅簪缨、尸横朱门、谈贪色变、大快人心。随着包拯那一声回肠荡气的“开铡”,民众心底的情绪也得到了淋漓酣畅的宣泄和释放。

看罢了包拯在舞台上的最后一个亮相,再到“知府碑”上找出包拯的名字,指点着感慨一番,除此而外,中国的老百姓还能怎么样呢?他们不知道舞台和历史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这中间隔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装点、涂抹、净化和渲染,他们塑造了一个脸谱化的包拯,包拯也成全了他们“清官崇拜”的悲剧心理。

正史上的包拯是个“面目清秀,白脸长须”的儒雅之士,他的性格展示主要不是在开封府的大堂上,而是在担任监察御史和谏官期间。他也没有杀多少人,只是上了不少奏章,弹劾过不少人。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个是宰相宋庠,另一个是“国丈”张尧佐。宋庠并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大罪过,只是平庸无能。这个人很识趣,包拯的弹章一上,他马上请求离职,并且在辞呈还未得到皇帝恩准时,就主动到中书省政事堂去站班了。国丈张尧佐并不是张贵妃的父亲,而是伯父,因此这个“国丈”是带水分的。他的问题也是平庸无能。包拯要把他从三司使(相当于国家计委主任兼财政部长)的位置上拉下来。弹章上去了,仁宗皇帝想了个变通的办法,叫张到下面去当节度使,这自然引发了包拯等人的谏争。这场谏争倒是很激烈的:

仁宗没好气地说:“岂欲论张尧佐乎?节度使粗官,何用争?”

谏官们不客气地顶撞道:“节度使,太祖、太宗皆曾为之,恐非粗官。”

仁宗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于是包拯等人争相上前,与仁宗抗辩不已。包拯言词激烈,口若悬河,竟将唾沫星子喷了仁宗一脸。

张尧佐的节度使终于没有当成。

包拯和仁宗的关系很微妙。在宋代的帝王中,仁宗还算是比较清醒的,单凭谏官们敢于在金殿上对他反唇相讥,甚至把唾沫星子喷他一脸,就可见他是比较富于民主色彩的。他了解包拯,知道包拯喜欢犯颜直谏。因此,凡能够接受的,他都尽量接受;一时接受不了的,就不理不睬,我行我素,但对提意见的人并不打击,有时还安抚有加。这一点在帝王中相当难得。包拯也了解仁宗,因此,一段时间以后,当仁宗再度起用张尧佐时,包拯见好就收,让仁宗下台。他并没有患“左派幼稚病”。

应该说,包拯和仁宗算得上是君臣际会,他们都有一种大局观,这种大局观不是为了官场中的一团和气,而是为了王朝的长治久安。在那场关于张尧佐的谏争后,仁宗回到后宫,对他所宠爱的张贵妃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汝只知要宣徽使、宣徽使当时仁宗情急烦躁之下,把节度使说成了“宣徽使”。,汝岂知包拯为御史乎?”这说明,他对下面的意见还是很在乎的,甚至有点小小的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