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5/7页)

那么,就让他隐姓埋名,对着密室里列祖列宗的画像做新王朝的顺民吧。

赵家城里是平静的,平静剥蚀了一切外在的活力,只留下悠远而畏怯的感怀,这里没有面对明天的憧憬,只有一遍遍地咀嚼昨天的体味。轻轻拭去列祖列宗画像上的尘埃,三百余年的青史在一页页地掀开,辉煌与衰落,令人唏嘘感喟。这时候,指点江山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了,但不会没有对人物的臧否评判,特别是对那几位很大程度上影响过历史进程的大人物,这时候的评判会较少功利色彩。

常常会被某个问题纠缠不清,乃至困惑不解。例如,有宋一代,出过大文学家、大艺术家、大思想家、大教育家,他们在各自领域里的成就都足以影响以后的整整一代文化史;也出过中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汉奸,但偏偏没有出过大军事家。

杰出的军事人才是有的,但他们大多功名未显,壮志未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名字写上那座风光无限的万仞奇峰,便过早地陨落了。例如岳飞。

本来,这是一个呼唤军事巨人、也应该产生军事巨人的时代。一名军事巨人的诞生,除去他自身的天赋才能而外,至少需要三个方面的条件:大动乱、大剧痛的时代;石破天惊的功业;以及能够在战场上与之对话的大体上处于同一层次的对手。与宋王朝先后“过招”的三个主要对手:辽、金、元,都是来自北方荒原上的天之骄子,这样强悍的对手使战争的品格相当不俗,在东起淮泗,西到大散关的千里战线上,双方数以百万计的大军互相对峙,这样壮阔的舞台亦堪称战争史上的奇观(顺便说一下,北宋帝国的人口是一亿,南渡以后,即使打一个对折也相当可观,兵源是不成问题的)。史学家们在总结前人的一场战争时,往往着眼于地图上几根纤细的线条,把胜负的因果关系演绎成一道无懈可击的方程式,这种学究气的研究与战场上的实际相距甚远。其实,一场大战的胜负往往系于纤毫,其间充满了各种偶然、逆转、失误、相持,以至于绝望。真正的军事家应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强者,是善于扼住命运咽喉的伟丈夫。摧枯拉朽不是真正的战争;稳操胜券也不是真正的军事家。像周瑜那样,“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像谢安那样,一边和友人对弈,一边轻描淡写地通报“小儿辈大破贼”,这样的大手笔自然高妙得令人惊叹,但又总觉得过于轻巧流畅,如果不是后人的有意神化,就是他们的对手太软蛋。因为这里缺却了焦躁、痛苦,惊惧和疯狂;也缺却了瞬息万变的动感和审时度势的即兴创造,仿佛战争只是一尊任君摆布的雕塑,任何一笔微小的刻画都早已完成,只等着一个优哉游哉的揭幕仪式。战争是生命与生命最直接的搏击,亦是人类智慧最辉煌的闪光,特别是在冷兵器时代,这种搏击和闪光更为惊心动魄。马蹄击溅,金属碰撞,喷射的热血蔚成漫天虹彩,这是何等惨烈、又是何等壮丽的景观!战争呼唤谋略,呼唤兵不血刃地战胜对手,但短兵相接作为战争最原始的形式,却集中体现了它的终结魅力——力和美毫不雕饰的呈示。请仔细体味这两个字的生命质感:肉搏。因此,现代战争那种在千里之外戴着白手套操纵计算机的作战方式便显得过于精致文弱了。战争鼓励杀戮,鼓励“在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的超级杀手,在相当长的人类战争史上,斩获的首级常常被作为论功行赏的依据。但对方一旦放弃了抵抗,杀戮便成为野蛮和丑陋。正是在这种种悖论中,战争精神闪耀着不世之光。从根本上讲,战争精神就是民族精神,当边关将士们在腥风血雨中追求和捍卫战争精神时,他们也在重塑和弘扬自己的民族精神。也正是在这种种悖论中,一代又一代的战争之神纵横捭阖、脱颖而出,一步步登上那座风光无限的万仞奇峰。

岳飞本来是有希望登上这座奇峰的,他出身行伍,从前军小校、敢死队员开始打过不少仗(当然也有败仗),在刀锋箭矢间逐步成长为方面军的统帅。对于一位抱负宏远的铁血男儿来说,这样的经历至关重要。他的军事才能是没有问题的,站在他对面的完颜兀术也是完全可以与之匹敌的马上枭雄。请看看郾城之战中岳家军大破拐子马是何等精彩!完颜兀术的拐子马实际上是现代坦克的雏形,而岳家军的短刀手则是抱着集束手榴弹冲击坦克群的无畏勇士。再看看漫天风雪中的小商河之战是何等惨烈!岳家军五百壮士全部捐躯,杀敌三千余人,先锋杨再兴阵亡后,身上拔下的箭矢竟有两斗之多。毋庸置疑,这是一场真正的勇者之间的决斗。这样,当岳飞在朱仙镇附近大破金兵时,他离那座风光无限的奇峰实际上只有半步之遥了。但岳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政治上过于天真。更确切地说,就是不善于揣摩君王的心理,特别是揣摩那种隐藏在堂而皇之背后的阴暗心理。他口口声声要“直捣黄龙,迎还二圣”,殊不知这正是赵构最忌讳的,“二圣”回来了,他还能坐在龙廷上吗?这样,岳飞忠心耿耿的抗敌宣言,反倒是和皇上过不去了(金帝国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暗示赵构如果不杀岳飞,他们就把赵桓放回来)。在收复失地和保住皇位之间,赵构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者。一个军事天才陨落了,因为宋王朝不需要真正的军事家,他们需要的只是几百年以后一个叫马克思的外国人所痛斥的那种“龟奴”,而宋王朝本身便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龟奴的政府”。

岳飞死了,和议成了,赵佶的棺材送回来了,很好!赵构涕泪滂沱地表演了一番,然后在绍兴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下来。陵寝营造得比较简单,当然不是舍不得花钱,因为这只是“权殡”,也叫“攒宫”,北宋的皇陵在河南巩县,等日后收复了失地还要送回祖坟上去的。赵构这一个回合玩得很圆满,既张扬了自己的孝道,又表示了收复失地的决心,可以向天下人交代了。更重要的是保住了自己的皇位。很好,很好!

金人除去送还赵佶的棺柩外,还承诺继续囚禁赵桓和其他所有亲王,这对双方都是皆大欢喜的事。

就在赵佶的棺柩翠华摇摇地送往绍兴安葬时,岳飞的尸骸被一个部下从风波亭的冤狱里背出来,偷偷掩埋在临安附近的一处山旮旯里。愁云惨淡,祭烛飘零,在这里,一代军事英才静静地看着宋王朝蹒跚地走向末路。令人悲哀的是,在小朝廷剩下的一百多年中,将再也不会出现这样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