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3/7页)

更刻薄的还在后头。南宋投降后不久,元主派一个叫杨琏真伽的江南释教总统前来江南宣慰。这位“总统”实际上是个盗墓贼,在他的“宣慰”之下,南宋的所有皇陵被一一掘开,殉葬的金银珍宝亦被搜劫一空。但他仍不满足,当他掘开理宗赵昀的梓宫时,竟取出这位皇爷的骷髅,老实不客气地在其中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把骷髅带回家中,用金银八宝镶嵌起来,当作自己的尿壶。

用人头骨制成的尿壶与其他尿壶在审美或应用功能上有什么更优越之处呢?大概没有。在这个细节的背后,大抵隐潜着一种征服狂的变态心理和巫师式的诅咒与作践,但不容忽略的是,在这里,蒙元统治者还不经意地显示了一种蔑视——对被征服的宋王朝,特别是对遗传基因中带着软骨病的赵家皇帝的极端蔑视。并不是所有的征服者在对手面前都会有这种蔑视的,有的失败者会给对手以悲壮的震慑和崇高的洗礼;有的会让对手产生一种苍凉的诀别和人生幻灭感;有的则能让对手在自己的遗骸面前惊惧、颤栗,甚至肃然起敬。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战士,他们那惨烈的搏杀和凄绝的长啸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和质感,足以惊天地而动鬼神。而这一切都与赵家皇帝无缘,他们的生命符号过于微弱,不值得让征服者回眸一顾,更不足以引起征服者心灵的悸动。因而,他们的骷髅只配给人家做尿壶。

也许因为他们过于“文化”了吧。

今天,当我把目光注视我们民族的那一段历史时,感情是颇为复杂的。那是一个文风腾蔚的时代,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时代;那是一个才华倜傥的时代,也是一个抱残守旧的时代;那是一个辉煌灿烂的时代,也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个王朝对文化人像宋王朝那样优容宽厚的——包括人们一直津津乐道的李唐盛世——这种优容宽厚不仅铸就了中国文化史上一座巍峨壮丽的丰碑,也铸就了一种过于文质彬彬、阴柔委弱的时代性格,这个庞大的王朝也就一直在文采风流中苟且偷安,步履蹒跚地走向它的末路。直到最后,还得由状元宰相文天祥用几句好诗来为它画上一个句号。

据说,宋太祖赵匡胤开国第三年,即“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凡新天子即位,都得到碑前跪拜默诵。臣子们远远地站在阶下,自然不知道誓碑的内容,猜想不外是经邦济国的总路线吧。直到靖康之变(金兵攻陷开封),宫门大开,人们才有幸目睹了那座神秘的誓碑,原来所谓的“总路线”竟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以誓碑这样绝对神圣而庄严的形式大书“优容文士”,且作为一个王朝的立国方针,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从史实看,宋代三百多年的帝王大体上也是遵守的。今天,当我们在谈论宋代高度繁荣的文学艺术时,亦不得不向当初密室里的那座誓碑投以欣赏的一瞥。

有意思的是,既然誓碑上书写的是如此大得人心的好政策,为什么却要藏之密室、秘不示人呢?可见这中间还有一层更深的心机:政策尽管好,也只能让赵家的子孙自己掌握,不宜张扬。若张扬出去了,文化人都有恃无恐,一个个头翘尾翘的,轻狂得不知斤两,岂不是太“自由化”了?这样甚好,政策捏在我手里,我对你客气,是深仁厚泽,皇恩浩荡,你得对我五体投地、感激涕零才是。这样的用心,足够中国的文化人玩味好几个世纪的。

但尽管如此,宋代的文人还是相当“自由化”的。诗、酒、美人,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主体色调,一切与文化有关的职业都倍受青睐。这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想象,在当时却演绎得相当自然。门阀世家的特权消失了,“白衣卿相”遍及宫廷。入仕自然要通过考试,科举这一文官考试制度产生于唐代,但到了宋代才具有了真正的开放性,唐王朝那种浪漫的充满戏剧性的场外交易渐渐绝迹。于是,大批寒门士子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官场。当进士及第的高级知识分子结队朝见皇帝、通过街衢时,首都开封就像着了魔一般万人空巷。当时便有人感慨说:“纵使一位大将于万里之外,立功灭国、凯旋归来,所受的欢迎也不及此。”事实上,一个靠宫廷政变而上台的帝王,对武将理所当然地怀有一种本能的猜忌,特别是对功高威重的武将,那猜忌的目光会更加阴冷。因此,重文轻武便成为有宋一代三百余年的基本国策。

考中了固然风光,考不中也照样可以活得很潇洒。词人柳永是个风流浪子,整天出没于青楼妓馆,属于那种无行文人。但他的词写得好,知名度亦相当高。他也曾到汴京应试,有人在仁宗面前举荐他,仁宗自然早闻其名,知道他作风不怎么的,似不宜做官,还是做个专业作家的好,便批了四个字说:“且去填词。”从此以后,柳永便自称“奉旨填词”,作风亦越发风流放荡。后人在评论这段轶事时,往往着眼于君王的偏颇专横及词人的命途多舛之类,但在我看来,这恰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文化氛围相当宽松。柳永这个宣言式的“奉旨填词”完全是反唇相讥,带着相当大的牢骚。在一般的语言环境下,反唇相讥是可以的,发牢骚也是文人的一种天性。但如果对方的身份是皇帝那就很成问题了。幸运的是,柳永非但没有因“大不敬”而坐牢杀头,而且还能在花前月下把他的艳词继续“填”下去。在专制社会里,这一点很不容易。试问,同样是牢骚满腹,汉宫史官司马迁敢这样反唇相讥吗?彭泽县令陶渊明敢这样轻狂放肆吗?柳子厚刘梦得敢这样嬉皮士地接过君王的话茬吗?他们都不敢。但生活在宋王朝的这个叫柳三变的词人就敢。不仅敢,而且这“奉旨填词”者竟名扬天下,据说凡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他的词。汴梁的深宫里自然也有水井的,皇帝自然也会听到词人这调侃式的“创作宣言”,并毫不费力地体味出对自己的不恭敬。但他只是宽容地一笑,且相当欣赏地拿出柳永的一首新词让宫女们去排练。

这是宋代帝王的浪漫,也是宋代文人的浪漫。

面对着那一派镂金错彩的文化景观,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在那个时代,无论边关武夫还是中枢宰辅,也不论是昏君乱臣还是国贼巨奸,其笔下往往都呈现出相当不俗的艺术品位。宋徽宗赵佶自不必说,就连那个口碑很坏的高宗赵构也大致可以归入书法家的行列,而蔡京和秦桧则当之无愧地算得上书坛高手。有一则流传颇广的说法是,柳永写过一首著名的《望海潮》,对杭州的繁华和承平香艳极尽铺陈,后来金主完颜亮因此“起投鞭渡江之志”。一首风华旖旎的好词引来了一场战争,这种说法虽不大可信,但其中的讽刺和象征意味却是相当深刻的。在新声巧笑、浅斟低唱的背后,刀剑的磕击声已隐约可闻。丧失了阳刚之气和尚武精神的宋帝国的版图,只是歌女的一块任人撕扯的衣袖,最多也只能为主人拭一拭感伤的泪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