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4/7页)

后来的结局大家都是知道的,赵佶父子被金兵俘虏北去(南宋的御用文人称之为徽钦北“狩”,又玩了一回堂皇的文字游戏),在五国城的土炕上,赵佶写了一百多首诗词。诗词不是赵佶的特长,他的特长是工笔画和瘦金体的书法。但金人不会给他那么好的创作条件,他只能赋诗填词。一个半跪着苟延残喘的羸弱之躯,其人格精神和审美光芒都相当黯淡,也失去了把悲剧体验上升为历史感悟和艺术至境的博大底蕴,于是,剩下的只有那一点充满了技巧感的哀叹和低泣。

赵佶在五国城活了八年。说来可怜,他死后,他的儿子赵构以称臣、岁贡,再加上抗金英雄岳飞的头颅为代价,换取了和敌人的一纸和议,金人方才同意归还死鬼赵佶的棺材。其实,赵佶死在远塞,骨骸早已散失,金人连另外找一副死人骨头来代替也懒得做,他们知道这口棺材不可能打开,只在里面胡乱地放了一架破灯擎。棺材运到临安时,赵构躃踊号哭,很表演了一番。这个哑谜后来也是那个盗墓的杨琏真伽揭开的,当他挖开赵佶的祐陵,撬开棺木时,不禁惊呼:“南朝皇帝根底浅薄,尸骨全无,已化为一架灯擎,把金银珍宝都吞蚀了。”这个盗墓贼恼怒之下,一跺脚把灯擎踩得粉碎。

把盗墓失手归咎于南朝皇帝“根底浅薄”,这固然是无稽之谈。但我想,金人当初单单选择了一架破灯擎而不拿别的什么作替代物,大概也受着某种潜意识的指使吧,作为一个马背上的军事帝国,可供选择的寻常器物很多,例如悬在每个人腰间和墙壁上的刀鞘,例如骑手们须臾不可或缺的鞍镫,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些东西的概率都要比灯擎大得多。或许他们也认为死鬼“根底浅薄”,配不上这些吧。是的,刀鞘裹挟的是强梁锐气,青锋出鞘,漫出一抹寒光、一股雄风、一缕金属的铮鸣。用它裁剪出来的语境也不同寻常,例如,弹铗而歌,闻鸡起舞,剑拔弩张,以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怨来吹箫,狂来说剑等等,这些都是属于壮士的。而鞍镫则是骑士的爱侣,它伴着奔撒的马蹄追风掣电,随着骑手每一个英武的身姿欢呼跳跃;它从不畏惧杀戮、强悍、冒险和拼搏,它的属性中充满了征服欲和一往无前的动感。这些,可怜的赵佶显然都配不上。就生命质量而言,他只配一只破灯擎,上面是淋漓的烛泪——污浊而丑陋。

和赵佶一同被虏北去的钦宗赵桓却在金国活了三十年。在最后的几年里,他有幸和被俘的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囚禁于同一座寺庙里。这两位亡国之君最后又恰恰死于同一场面,但生命的造型却迥然不同。一天,金帝国的将领们比赛马球(骑射和征战是女真人的天性,在和平年代里,马球这样的竞技活动便成为这种天性的宣泄),金主完颜亮命这两位倒霉鬼也去凑热闹。赵桓文弱,不大会骑马,竟从马上跌下来,被飞奔的马蹄践踏而死。那位八十一岁的耶律延禧却体格十分健壮,他企图乘乱逃出重围,结果死于乱箭之下。

两个亡国之君,很难说谁比谁死得更有价值。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文化素养远远高于辽帝的赵桓,在生命强度上却远远逊于对方。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轻飘得有如一片落叶,马蹄急雨般的捣碎了他的身躯,他连呼喊——不,连呻吟也没有,一个孱弱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在游戏者飞扬的旌旗和雷动的欢呼中零落为泥,无声无息。而游戏者甚至还不知道发生在自己马蹄下的那一幕小小的悲剧,死者太窝囊,也太吝啬,他决不施舍一丝抵抗、一丝挣扎,或者一丝怨愤,以激励你的神经,让你稍稍感到一点杀戮的快感。这样的结局,于受难者和肇事者双方都是乏味至极的。

八十一岁的耶律延禧也是从奔驰的烈马上倒下的,但那是在一场围绕着他进行的追杀途中,在一场意志的较量之后。一个年迈的囚徒,却能以自己的奋力一搏调动起那么多威猛的将士,让他们为之惊诧、慌乱、愤怒(但绝对没有鄙夷),进而鸣鼓号呼、扬旗奔逐。他以抗拒死的姿态死去,那马背上的身影亦堪称一尊力的雕塑。同样是飞扬的旗帜和雷动的欢呼,这时候统统成了死者的浩浩仪仗。乱箭如蝗,热血如注,那遗骸也是相当卓越的。他或许要长啸一声,那声音也应该归入诗的范畴吧,在这样的诗句面前,他强悍的对手也禁不住要为之喝彩。而赵佶父子的那点才华便显得过分纤巧柔弱了。耶律延禧在当政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作为一具生命个体,他却是健全而生气勃勃的,这是契丹民族之所以能在中国的北方称雄数百年的底蕴所在:征服的意志、搏杀的欲望、永不驯服的野性、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略,即使是死,也要山一般的倒下。在这里,我想起了辽帝国覆亡后,皇族后裔耶律大石的壮举。耶律大石不仅是中国12 世纪卓越的军事天才,而且是一具非凡意志的化身。辽亡后,他集结残部奔突西行,越过中亚细亚广袤的荒漠,沿途击败了众多部落的拼死反抗,一直抵达伊朗北部的起尔漫城,在漫天风沙和潇潇血雨中建立了新的辽帝国。这个西迁的辽帝国延续了将近一个世纪。可以想见,这需要怎样一种倚天仗剑的气魄和万丈峰刃般的峻厉。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认为,耶律大石的辽帝国西迁后,其踪迹便杳然难寻,以他们那原本就很低的文化水准,经过天翻地覆般的转战逃亡,连他们自己的契丹文字恐怕记得的人都不多了,因此,他们对人类文化没有什么贡献。这样的结论实在有失偏颇,至少,在耶律大石仗剑西征的背影下,偏安江南的赵家小子们虽然活得相当惬意,亦相当风流儒雅,“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但他们充其量只是一群“有文化”的阉物和侏儒而已。

是的,这是一群蝇营狗苟、毫无生命光彩的阉物和侏儒,而这样的王朝居然能偏安一百五十多年,简直是我们民族的羞耻。你还能指望他们伟岸雄起吗?还能指望他们在灭亡的瞬间爆发出悲壮的一搏吗?还能指望他们的后裔中走出耶律大石——哪怕是耶律大石那样的一道目光、一声呐喊、一串扣人心弦的马蹄吗?这些统统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因此,我怀疑赵若和之所以在赵家城内隐姓埋名,并不是为了躲避蒙古人——蒙古人对宋室后裔一般还比较客气,不会太难为他的——而是为了躲避那些心怀故国的宋室子民。作为赵家的近支宗室,又是曾被内定为“第三梯队”的龙种,一旦暴露了身份,其号召力是不言而喻的,极有可能成为遗民们的精神领袖。说不定哪一天早上,百姓们会扯出一块“宋”字大旗,将他拥戴而去,加上一副冠冕,让他带头造反。而这种勾当,赵若和是断然不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