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4/6页)

盛宣怀到上海来了。北京是一个闭塞的官场,虽说是冠盖如云,摩肩接踵,但一举一动都有规矩框范着,连李鸿章那样的一品大员,每次进京陛见前也要在家里练习跪拜叩头。上海却没有这许多规矩,上海只是个花哨而喧嚣的自由市场,这里有通宵不灭的洋灯和穿梭奔忙的蒸汽火轮;有西装革履的冒险家和长袍马褂的掮客;有医院、邮局、拍卖行、跑马厅、文明戏、新闻纸;有令外地人莫名费解的“康白度”“拿摩温”“咸水妹”“水门汀”之类的洋泾浜英语。在这里,盛宣怀的商业人格得到了最充分的张扬,他创办和经营了中国规模最大的煤铁钢联合企业——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中国最大的纺织企业——华盛纺织厂;中国第一家自办的,也是唯一的电报局;中国第一家银行——通商银行和中国最主要的铁路干线。他还兴办了中国最早的天津北洋大学和上海南洋公学(这所学校即后来闻名中外的上海交通大学),再加上他先前经营的中国第一家自办的、也是最大的近代航运公司——轮船招商局,这些“最早”“最大”和“第一家”,任何人只要能够沾上其中的一条,就宠誉非凡,足以称为奠基者或先驱了,而盛宣怀却当之无愧地统领风骚,这无疑是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迹。

坐落在跑马厅附近的盛氏寓所修葺一新,盛宣怀定一定心绪,在上海长住下来。北京的声音已经变得相当遥远,耳边只有喧嚣不息的生意行情。他很快就被十里洋场的景观同化了,怀里揣着瑞士钻石表,金丝眼镜是道地的法兰西产品,和洋人打交道时,也能用英语寒暄几句。当然,有时也免不了要到北京去走走,但他现在完全是站在商人的立场上讲话。有过官场经历的商人毕竟与纯粹的商人不同,他更善于利用权力的杠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更善于把经济活动融化于政治交易之中。在关于汉阳铁厂的体制问题上,他的商股商办又遭到张之洞的反对,他就把意见直接捅到庆亲王奕劻那里。奕劻本是个颟顸庸碌的老官僚,但他贪财好货,在北京有“庆纪公司”之称,盛宣怀有的是银票,这样话就好说了。他还怕奕劻也说不通张之洞,又从旁献上一计:“可否求钧署(即奕劻把持的总理衙门)托为西洋熟习矿务者之言以讽之,或尚及挽回。”也就是借洋人的力量来改变张之洞的不合理的做法。后来的论者往往据此抨击盛宣怀的买办嘴脸,恐怕很难令人信服。

作为企业家的盛宣怀在京城长袖善舞,周旋得相当潇洒。为了争取芦汉铁路的修筑权,他特地从国外订购了一部发电机孝敬慈禧,为她在颐和园内安装电灯,全部费用是白银十四万两。昆明湖畔,身穿燕尾服的洋技师指挥着一群小太监装机架线,忙得颠儿颠儿的,这情景很使人想起一些往事。这座即将华灯大放的皇家园林,不正是李鸿章当年从北洋海军的经费中抽出六十万两银子修建的吗?如今,北洋海军早已销声匿迹,而湖光山色中的园林却更有一番风光。另一件人们知之不多的往事是,与北洋海军差不多同时建立的广东海军中有一艘“广甲”舰,在甲午战争前执行的是中堂大人亲自下达的公差:负责由南方向朝廷运送“岁贡荔枝”。历史上送荔枝的故事往往没有好结局,“一骑红尘”的尾声是魂断马嵬。这样的联想或许令人警醒,或许令人颓丧,但盛宣怀不在乎,中国的事情就吃这一套,要干成一桩事,不放血能行?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送白不送。他频繁出没于王公贵族的朱门,手面之阔绰,大有海派风度。

但商业人格却不允许盛宣怀介入政治纷争,商人的本质是实用,不管你帝党也好,后党也好,我统统不介入。因此,当康有为等人一次又一次地上书清帝,鼓吹变法时;当光绪在西花厅召见维新派头面人物,并“诏定国是”时;当各地督抚闻风而动,“朝野之条陈新政者,日数十起”时,盛宣怀却高卧沪上,做着他自己设计的强国梦,始终未就政体问题公开表露过任何看法。在他的奏折、电稿、函牍中,所涉及的尽是些经济和技术方面的政策性问题。他虽然偶尔也提一提“立宪”这个字眼,但其所说的不过是“立宪最重理财”。他考察日本归来,总结明治以后日本成功的经验,认为关键“全在理财得其要领”。盛宣怀只是个企业家,他脑子里只有资本和利润之类,或许在他看来,那些激动人心的变法纲领只是书生之论,在中国根本行不通,与其空谈新政,还不如实实在在修几条铁路管用;或许由于他有过多年的官场经历,对政治的险恶有某种预感。

盛宣怀的预感果然不差,1898 年7 月20 日上午,光绪帝在勤政殿召见来访的前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这位连做梦也在想着康乾盛世的皇帝也太天真了,居然要这位刚刚在战场上打败了自己的日本人献策改革中国,使中国尽快自强(就在前一天,同样天真的康有为也曾走访这位日本人,恳请他出面赞助新政)。但伊藤一点也不天真,他并不认为一个患软骨病的中国有治愈的必要,对于变法图强,只是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就在这时,有太监闯进来传旨,说太后召皇上速去颐和园。这一去,光绪就没有能再回到勤政殿来,慈禧把他囚禁起来了,热闹了一百零三天的新政悄然收场。

热闹也好,收场也好,盛宣怀还是一门心思忙他的实业。就在帝党沸沸扬扬地变法,以及后来后党血雨腥风地杀人时,盛宣怀与比利时银行代表团在上海签订了《芦汉铁路借款合同》,借款总额为四百五十万英镑,以本铁路及其所属一切产业为担保。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他又着手筹建“萍乡煤矿局”,开采江西萍乡安源煤矿,产煤主要供应汉阳铁厂,而铁厂生产的钢轨则用于修筑铁路。北京的好戏密锣紧鼓,从西花厅、勤政殿出西直门到颐和园,最后在菜市口扔下几颗血淋淋的人头,画了一个沉重的句号。上海的盛氏公馆也并不冷落,雄心勃勃的擘画,如履薄冰的谈判,既浪漫又实在,商务电报日日夜夜地在长空徘徊,最后凝聚在数千里以外的铁路和矿山上。两台戏各唱各的,互不相干。盛宣怀庆幸自己没有搅进政治纷争中去,管他是这一帮人乘着火车宣扬变法,还是另一帮人利用电报追捕新党,干我鸟事!

在常州,我后来还打听到盛家的另一处故居,地址在老城区的大马园巷一带。从巷口望去,两旁尽是简陋的木板门,并未发现那张扬着富贵气的骑马墙及紫铜门钉雕花窗棂之类。有竹竿挑出小院的围墙,上面穿晒着小儿衣裤,一看便知是寻常居家。正值晌午,几个老人在小巷里悠闲地漫步,据说这一带原先是盛家的祖宅,到了盛宣怀的父亲中举显达以后,才搬到大井头去的,这里便成为义庄,用于安置盛氏旁系的贫家子弟读书和生活。推算下来,盛家迁居时,盛宣怀还很小,零落在这里的大抵只有童稚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