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后院(第3/6页)

乾隆四十年,王念孙考中二甲第七名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种万人期羡的风光历来被渲染得十分张扬。这一年,王念孙才三十岁出头,在翰林院堂皇的仪门下出入时,他有理由自负而潇洒。然而几个月后,这位新科进士却突然乞假归里,回到了高邮西后街的这座庭院。

为了探究当事人的心灵历程,我们不妨先走出这座庭院,稍稍巡视一下那个云蒸霞蔚和昏天黑地的乾隆四十年。

乾隆是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好的太平天子,但太平天子当腻了便要寻开心。乾隆一生最起劲的是两件事:一是做文人,一是杀文人。做文人的是他自己。就数量而言,这位皇上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诗人,以他名义发表的诗词总数超过四万二千首,这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就算他生下来一落地就会写诗,平均每年也有五百多首。这中间究竟有多少出自圣躬我们且不论,单就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他是很推崇文人的,不然自己何苦硬要往那里面挤呢?杀文人虽然是从顺治四年的函可《变记》案便开始了,其后历经康熙、雍正两代雄主,文字狱愈演愈烈,但真正杀得深入持久史无前例的还是乾隆。乾隆一朝,全国大小文字狱一百三十余起,真可谓砍头只当风吹帽,横扫千军如卷席。而从乾隆四十年开始的那几年又恰逢杀得兴起,现在有案可查的文祸达五十余起。这是清代文字狱乃至中国古代文字狱的空前高峰,也是最后一个高峰。其中最具轰动效应的当数栟茶徐述夔《一柱楼诗集》案。

栟茶这个地名,人们肯定相当陌生,但若是提起“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稍有历史知识的人立即会毛骨悚然地想到那场血雨腥风的文字狱。那场由微不足道的小事缘起,最后以一大堆人头和浩浩荡荡的流放者作结的文坛巨祸,就发生在这座小镇上。

栟茶和高邮同属扬州府,相去大致不远。案件发生时,王念孙已回到高邮,当他在书斋里疏证《广雅》时,外面的驿道上,成群结队的案犯正押解北去。冤鬼呼号,牵衣顿足,想来他是很难潜心入定的。

我们先来说说这个《一柱楼诗集》案。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有一个姓蔡的无赖想讹诈徐家的田产,便以徐家曾私刻禁书相要挟,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这种要挟是相当厉害的。徐家因确实藏有先祖徐述夔的《一柱楼诗集》,胆气便不足,只得赶紧把诗集包扎好送到东台县衙门,先占一个自缴的主动。又通过官府出面调停,让出有蔡氏墓地的十亩田产,以求息事宁人。徐氏本是官宦之家,又是栟茶首富,这样割地求和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岂知对方的目的原在于狠敲一把,哪里看得上区区十亩墓地?当下又跑到江宁布政使衙门投递控状。为了浑水摸鱼,他索性把东台县吏也作为徐家的庇护人一并打进去。这样,事情就闹大了。

这个徐述夔原是一方名士,乾隆初年中过举人,也当过七品知县。像好多读书人那样,官场不很得意,便将才气和情怀倾注于诗文。到了晚年,他把自己的苦吟所得编为《一柱楼诗集》雕版付印。一般来说,这是很风光的事。他根本不会想到,在他死后多年,这本诗集会惹出一场塌天大祸。

其实他应该想到的,早在康熙元年,因庄氏《明史》案而被问罪的钱塘才子陆圻就对子女说过:终身不必读书。这样的忠告既令人心碎,也足以令人警醒。但中国的文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你叫他不读书、不吟诗,真比杀了他还难受。徐述夔大小也算是个官场人物,偏偏就一点不识时务。

事情闹大了,那就查办吧。

查办并不困难。其一,徐家缴书在前,蔡氏告发在后,根据乾隆三十九年下达的查办禁书的谕旨,只要主动呈书到官,即可免予追究。其二,诗集中有没有“悖逆言词”,也就是有没有辫子可抓,这是关键。一个失意文人的情怀小唱,无非吟风弄月,感时伤事,有些则纯粹是无病呻吟,似乎找不出什么违碍之处。

以上是江苏巡抚的奏报,基本上是实事求是的。但皇上并不需要实事求是,他需要的是一颗具有轰动效应的“政治卫星”。自三十九年他通谕全国查办禁书以来,人虽然杀得不少,但那些首级大都不够分量,不足以震慑士子人心。很好,来了个《一柱楼诗集》案,作者是个举人;事情又恰恰发生在人文荟萃的江苏,拿来开刀,且杀他个桃红柳绿杏花春雨,给江南的才子们一点颜色看看。此案中又有官吏包庇的问题,这更合朕意,一并杀将过去,让封疆大吏们清醒清醒,看他们以后还敢空言塞责!

来人哪,刀斧伺候!

且慢,不是说徐家缴书在先,蔡氏告发在后吗?鸟用!谁先谁后,那只是枝节问题,无须纠缠。乾隆问道:为什么早不自首晚不自首,在知道人家要告发时才去自首?可见是存心匿书不报。于是,徐家自首无效。

不是说几首吟风弄月的情怀小唱,无关大碍吗?屁话!吟风弄月中难道没有政治?且看这两句:“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这“明朝”就不消说了,自然是指朱明故国(果真不消说吗?)。至于“去清都”,乾隆又问道:为什么用“去”,而不用“上”清都,“到”清都呢?“去”就是除去,就是反清复明,用心何其险恶!

还有,诗集的校对者叫徐首发、沈成濯。首发,头发也;成濯,语出《孟子》:“牛山之木,若彼濯濯。”凋落也。首发,成濯,孤立地看并无深意。但若把两人的名字连起来,便成了“首发成濯”,自然是“诋毁本朝剃发之制”。乾隆再问道:为什么徐首发不同别人合校,偏偏要找这个“成濯”联手,这中间大有文章,两人显系逆党无疑。

这个乾隆,真不愧是诗词产量达洋洋四万余首的“文章巨擘”,能把中国的语言文字玩得这样随心所欲,造化无穷;也不愧是人海之中取书生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超级杀手,能问出这样具有政治杀伤力的“为什么”。毋庸置疑,在我们文明古国的历史上,能问出这样高水平“为什么”的,乾隆大帝即使不是千古一人,也是千古几人之一。

可以想见,在这一连串泰山压顶般的“为什么”之下,那些卑微羸弱的文人是何等诚惶诚恐、噤若寒蝉。要知道,当乾隆在问这些“为什么”时,也许那御案上还放着他墨迹未干的诗稿,一个自己也在苦吟“平平仄仄仄平平”,以至不惜遣人捉刀代笔往文学圈子里钻的人,怎么会这样恶作剧地作践文字、作践文人呢?若笼统归结于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政治敏感,这固然是不错的。但在我看来,深层次的心理动机恰恰是一种铭心刻骨的自卑,以及由这种自卑而生发的嫉妒,感到自己这方面不行,才猜忌和作践比自己行的人。试问,唐明皇会猜忌文人吗?他文采风流,诗书琴棋无所不通,和当时第一流的文学艺术大师们坐在一起,也照样可以进行层次不低的对话,他自信得很,用不着去暗算人家。正是在这种宽松的气氛下,李白才能笔下生辉,流出那样文采瑰丽的《清平调》。你看诗人在皇上面前何等放浪形骸,一会儿要这个脱靴,一会儿又要那个磨墨,架子搭得够可以的了。平心而论,那三首《清平调》在满目辉煌的《李太白全集》中,虽算不得上乘之作,但其中的“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装”倒是很有点讽喻意味的。以玄宗的文学素养,不可能看不出。但他只是一笑置之,照样给他官做,给他酒喝,可见当时的文人不仅自由,甚至有点“自由化”了。应该感谢大唐天子那宽容而温煦的一笑,因为,正是那种相当“自由化”的宏观环境,孕育了恢宏瑰丽、气象万千的盛唐文化,让中华民族的子孙能够千秋万代地为之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