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后院(第2/6页)

现在我们可以认定,对于官,王氏父子是看得很淡的。因为看得淡,他们才能超脱于逢迎巴结标榜拉拢之上,超脱于派系倾轧攻讦排挤之上,超脱于伴君如伴虎的惶然拘谨之上。这种超脱说到底是由于无所谓和不用心。有些把官场技巧玩得很圆熟的政客也可能表现得相当超脱,这和王氏父子绝对不是一回事。但“不是一回事”的初衷却可能有大致相同的结局,即他们的官运都比较畅达。平心而论,王氏父子在仕途上都没有经历多大的颠荡,王引之先后担任过工部、户部、吏部和礼部尚书。六部都堂,只有兵部和刑部没有坐过,大概那两个所在都带着点血腥气,文人不宜。这些职务大多是显赫而抢手的肥缺,可见他绝非那种不识时务的书呆子,朝野上下对他的印象也不错。超脱不等于无为,不等于阿弥陀佛的老好人。王念孙当给事中时,曾带头参倒了权倾一时的奸相和珅,他那道奏章写得相当精彩,一时天下争传,从中我们亦可以看出王氏为官的机敏练达。本来,嘉庆对和珅的讨厌是明摆着的,只是因为太上皇乾隆的庇护,和珅才有恃无恐。乾隆一死,和珅的倒台便只是时间问题了。但尽管如此,王念孙的一道奏章仍旧功不可没,因为他摸准了嘉庆的一块心病:先帝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地杀他的宠臣,会给天下人落下不孝的名声,《论语》中不是有“三年无改”之意么?那么,就给皇上找一条理论根据好了。且看王念孙在弹劾和珅的奏章中是怎么说的:

臣闻帝尧之世,亦有共,及至虞舜在位,成就诛殛。由此言之,大行太上皇帝在天之灵,固有待于皇上之睿断也。

这个王念孙不简单,他这么一比附,和珅就成了上古时代的奸臣共工和兜,而乾隆和嘉庆则无疑是帝尧和虞舜。打倒和珅,嘉庆只不过是按既定方针办,完成先帝的未竟之志而已,不这样干倒反而是大大的不孝了。这下和珅的脑袋还保得住么?

当官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学问,无非是揣摩上司,投其所好。以王氏父子的智商,他们都可以在官场上玩得相当潇洒,但他们不愿把过多的精力泡在那里面,而要用于做学问。训诂也是一种揣摩,只不过这种揣摩需要学富五车和矢志不移,一般的官僚自然没有这样的根底;与之相伴的又往往是清贫和寂寞,这就更不是一般的官僚所能忍受的了。王氏父子的选择是基于一种睿智清醒的价值判断。历史也似乎感到官场上的芸芸之辈太拥挤了,有意要把两个完全可以有所作为的行政官员成就为学术界的一代宗师,让后代的文人学子在官僚面前也多了几分自信,不至于总是卑躬屈膝看人家的脸色。

到王氏纪念馆参观的人不多,庭院里静得很,这没有什么不好。这里本来只是一处学者的憩息之地,本来就不是车马喧腾前呼后拥的所在,应该这样静的。就这么一所庭院,曾经包容和消化过那么多古拗深僻的诗书典籍,让浩浩茫茫的中国远古文化在这里变得清澈流畅,变成既可以濯吾缨、又可以濯吾足的沧浪之水,这就够了,用不着再有摩肩接踵的游人来捧场。如果也和别的旅游景点一样,一样的红男绿女,门庭若市,那就不是王氏纪念馆了。王氏父子生前向往的其实只是一处宁静的书斋。宁静不仅仅是一种外在的氛围,更是一种让千般意蕴渗发其间的世界。最伟大的精神总是宁静的,宁静是一种积贮和酿发,一种默默的冶铸,一种与浮器波俏悖然有别的大家风度。同时,也只有虔诚地膜拜历史和自然,善于总体地把握人生的思想者,才能从容地进入这一境界。

京城毕竟不是做学问的好地方,那里太嘈杂,又太死寂,一个学者的情怀在那里很难自由地吐纳。那么就乘上官船,沿着大运河南下,回老家住几天吧。中国的士大夫大抵都把衣锦还乡作为一种很风光的事,但王氏父子只不过是为了寻找一处宁静的后院。事实上,他们有相当一段人生是徜徉在这后院里的。在中国文化史上,高邮西后街的这座庭院其实比京师堂皇的王氏官邸更具光彩。今天我们漫步其间,仍能感到200 多年前那种流溢着书香的宁定和超逸。这中间,虽然世事沧桑,故居的大宅深院只留下了几处破壁苍苔,但那种气韵却一直深潜在庭院的每个角落。在这里,你会想到淡淡的月色,树影婆娑生姿,秋风轻轻拂动着主人背后的辫梢,他踏着沙沙的落叶向前走去。这是闲散的时刻,他把京城的呵斥和哄闹扔在一边,把那汗牛充栋的典籍扔在一边,独自享受着这片刻的优游。于是他来到了这口古井旁,此地甚好!如果说后院是宁静的,那么这里则体现着宁静的深刻和理性。他或许要在井栏四周盘桓少顷,或许会留下一些关于人生的思考。是的,就这么一口古井,它深潜不显,平朴无争,自觉地收敛了突兀的外部张扬。它生命的价值在于地层的深处,在于深处那千年不枯的水脉和一方安闲静谧的小天地。那是一方深邃而充满活力的天地,但任何人也不会觉得它碍手碍脚,也不会招致那些猜忌和防范的目光;那又是一方同样可以领略天光云影的天地,但外界的凄风苦雨却离它很远,或者说,它相当乖巧地避开了凄风苦雨的侵凌。你看,这该多好。

这口古井,至今仍然悄悄地藏匿在故居的一角。王氏纪念馆本来就门庭冷落,到这里来的游人就更少了。虽然是早春的下午,斜阳也有了些许暖意,但景况却很萧索。我抚着井栏向下看去,冥冥深处的一汪清泉泠然无声,仿佛一只幽怨的眼睛正怅望苍天,那是一种压抑已久喷薄欲出的幽怨,真令人不寒而栗。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现代物理学中的一个名词:黑洞。黑洞不是空洞无物,那是一个超级星体在抵达演化末态时的畸形坍缩,坍缩的引力凝聚了巨大的物质和能量,甚至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么,这口百年古井中究竟凝聚着什么呢?难道是那穿透世纪的幽怨么?

王氏父子的一生都在京城的官邸和高邮的故居之间奔波徘徊,往往是官运相当畅达时,却急流勇退,回到故居的书斋里做学问;学问做得很投入时,又不得不打点行装去京城做官。在有些人看来,这或许相当不错。但对于两个纯正的文人,这毋宁说是一种尴尬。不难想象,官场人格和文化人格的冲突,是如何铸就了他们终身的困顿。正是在那悄然归来的帆影和匆匆赴任的车轮背后,隐潜着中国文人的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