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结金兰记(第4/4页)

  一如当初,傻子死了以后,他的妻子回来了,乡亲们连声说这下好了,小女儿也算有人管了,哪里知道,傻子的妻子拿到傻子的赔偿款之后,没过两天就扔下女儿又要跑,乡亲们在黄河渡口上截住了她,替那小女儿抢回了一些钱,再拿这些钱给小女儿盖了两间房子。盖房子的时候,活似一个个的监工,宋江宋公明带领着众兄弟前来,全都端坐在树梢上,要是有人胆敢截留下几块砖头几根木头,它便从斜刺里杀出,凶神恶煞般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又如几年前,村庄里的一匹马突然发了疯,横冲直撞,一路踩踏,正巧遇见那小女儿从做工的工厂里走出来,躲闪不及,被疯马迎头撞倒,再踩踏上去,左边的胳膊险些就被踩断了。哪里知道,当天晚上,这匹刚刚恢复平静的马就迎来了灭顶之灾:宋江宋公明和它的兄弟们星夜杀到,根本没给它任何反抗的机会,全都扑上去咬它的脖子,一句话,就是要它死,幸亏这马匹的主人赶来,好说歹说,那吓傻了的马匹才终于留下了一条性命。

  再如十几天之前,已然长大的小女儿怀抱着自己的女儿,坐绿皮火车从县城里回村子,在距自己的村子十里开外的小站台上,她的女儿调皮,将牛奶洒在了一个喝醉了酒的外地人身上,如此小的一桩事,竟然引得外地人大发雷霆,举手就要去打这母女,可是且慢,就在他举手的一刹那,宋公明从天而降,尖利,乃至是凄厉地嘶喊着冲上前来,瞬时之间,外地人的脸上、身上全都留下了一道道的血印子,可是,除了惊恐,除了难以置信,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是啊,而今,宋江宋公明已经成了从这小站台到县城火车站之间的常客,因为当年的小女儿已经不再需要它去挣来口粮,垂垂老矣的自己也对吃喝一无所求,所以,现在,它日常里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往一处要害的所在,去那里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无非就是走上几步,抑或发一阵子呆。

  在漫长的从前,于它而言,能挣到钱的地方就是要害之地,时至今日,它的要害之地就只有这一处了——这一处不是他处,其实就是当初傻子为了买锅盔而送命的地方。

  这一天,因为在站台上遇见了,它便陪着小女儿和她的女儿回村子,一路上,小女儿的女儿不断去揪它的尾巴,也是奇怪,从前在它看来大逆不道的事,今日里也并没有令它多么恼怒;快要走出辽阔的桑田之时,在一条小路上,它和她们分别了。这一回,在时隔许多年以后,小女儿终究忍耐不住,偷偷跟上了它,可它毕竟是天纵英才,仅仅走了几步便发现了端倪,就此原地站住,缓缓回过身,正要怒斥之际,头却往前一栽,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说起来,直到这一天,陷入了昏迷的它才算是第一回被小女儿请人抬回了自己的家门,只是这样的机缘已经注定不会太多了:油尽灯枯之后,一世英雄已经到了和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了。

  在时隔几年之后,我又来到了这个村子,个中缘由,说起来也不值一提:当年的纪录片导演,在消失了好几年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找了一笔钱,再来说服我,重新将废弃已久的脚本写完,因为百无聊赖,我竟言听计从,收拾好行李就来了。但是必须承认,这一回的仓促动身,却是注定了不虚此行,只因为,我终于见到了声名响彻了黄河两岸的宋江宋公明。

  我见到它的时候,它刚刚从一场昏迷中醒过来,却吵闹着非要出门,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要像往日里一样,再去到距村子十里开外的小站台,坐火车,抵达县城里的要害之地,小女儿当然不许,拦在门口,它竟没有力气拿开小女儿的手臂,愣怔了一会,大概是太阳光太晃眼,它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也只好颓然坐下,大口大口喘着长气。

  稍后,它为它的泪水而羞涩,连忙伸手擦拭,反复举起了好几次手,竟然伸不到自己的双眼之前。

  就像此刻,在满天的东南风里,在小女儿的低泣声里,我们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宋江宋公明费尽气力想要踏足的小站台,然而,凭它一己之力,再往前走却已寸步难行,也是凑巧,前往县城的绿皮火车刚刚到站,可能是因为火车上通明的灯火看上去就像一场召唤,它终于深吸了几口气,从人群里颤巍巍地走出来,搭着扶手,踏上了车厢的台阶,列车员与它早已算作熟识,赶紧伸出手来搀它一把。

  等它在车厢里站定,小女儿冲在最前面,整个队伍正要上去和它靠拢,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它竟然拦在车厢门口,直朝小女儿摇手,顿时,小女儿就放声痛哭了起来,说什么也要上去,可是,它却心如磐石,将小女儿攥在手里的车票钱活生生塞回了她的口袋,小女儿继续哭喊,叫它不要心疼钱,她现在也不缺这几张车票钱,终究没有用,它仍然挡住车门,径直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推让之间,车厢的门快关上了,火车就要开了,整个队伍站在车边,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反倒是它,探出手去,从小女儿的手中拿过了一截桃树枝,意思是让小女儿放心——这是此地独有的风俗:桃木在手,鬼神勿近。

  就在小女儿只顾痛哭的时候,车门关上了,火车缓缓地朝着更加广阔的原野和夜晚开去,这时候,小女儿才如梦初醒,一边哭,一边追着火车往前跑,整个队伍都伴随着她往前跑。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车厢里那个正在寻找座位的一世英雄,寸步也没有离开。好在是,没走两步,就有人将座位让给了它,它重重地坐下,大口喘息,暂时闭上了眼睛,一似老僧禅定,一似山河入梦,一似世间所有的美德上都栽满了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