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结金兰记(第3/4页)

  话说从头,还是说回当初的采石场:作为一个带头大哥,那只越来越著名的猴子,并未和傻子一般见识,每过一段时日,它就会给傻子送来吃穿用戴,一开始,不管傻子跟它凑得多近,它都横眉冷对,但是,终归是一家人,慢慢地,傻子的女儿将父亲的手递给猴子,再将猴子的手递给父亲,如此反复了几次,两只手也就握到一起去了。

  说那猴子越来越著名,绝非是空穴来风,几年下来,不知多少人都看见过它背着一只编织袋赶往采石场或傻子的家里,啧啧称奇之余,遇见的人难免要说给旁人听,旁人再说给旁人,到了后来,只要它出行,就会有人丢下手中的活计前来一睹它的真身,时间长了,就有人对傻子说:傻子啊傻子,它哪里是只猴子,它分明是你的兄弟,如若有心,你就该与它歃血结义。

  旁人的话,傻子全都听进去了。一个大雨天,那猴子给傻子的女儿送来了几斤樱桃,还没来得及进家门,眼前景象就吓了它一跳:傻子的房子竟然被大风给吹垮了。但是,尽管如此,垮塌的房子前却站了不少人,人群围绕着一只小方桌,小方桌上还摆着两碗酒水,酒水边上,两支红烛正在燃烧,却原来,择日不如撞日,傻子今日里便要和猴子结为异姓兄弟。

  笑呵呵地,傻子告诉猴子,喝了这碗酒,我们就是兄弟了——也是奇怪,平素里,傻子着实是笨嘴拙舌,今日里说话,却被旁边的人教上两遍就学会了。那猴子还在不明所以中,傻子却一把抓住了它的手,劈头跪下,先对天地磕了三个头,再转过身,面对猴子,又磕了三个头,接着端起一碗酒水,仰起头,一饮而尽,这才兴奋地对猴子说:该你了!也不知道那猴子是否知道了此刻的酒水与红烛究竟所为何故,它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反正傻子为了给它作个样子,又对它磕了三个头,它便也照着样子给傻子磕了三个头,再端起另一碗酒水,仰起头,分了好几次才喝完。

  如此,这一双兄弟,这一桩义结金兰,就在倒塌的房屋前完成了。

  改日再来的时候,猴子不仅带了几张零碎钱给傻子,还带了几个兄弟,放下零碎钱,它便径直掏出一张过期火车票,冲傻子比画了半天,傻子却愣怔着全然不知它在比画什么。猴子似乎早有准备,敲响了随身带的锣,几个兄弟立刻做鬼脸的做鬼脸,前空翻的前空翻,可是,傻子还是不知道眼前发生的究竟有何深意,如此一来,猴子就急了,冲傻子嘶吼起来,好在是,小女儿长大了,见得此景,赶紧找来了邻居。

  邻居只扫了一眼,就大致明白了猴子的来意:它是在说服傻子,要他像别的男子们一样,离家耍猴,唯有如此,他才能重新盖起一座房子。哪里知道,傻子再傻,也知道他和猴子是结义的弟兄,竟然连连摇头,死活不肯,这样,猴子便又气又急,却也没有走,带领着兄弟们就在门口的树梢上坐着,一直坐到了天黑,双眼恶狠狠地看着傻子哄女儿睡觉,再看他裹着一卷破被子睡在屋檐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里,虽说没有下雨,闪电却是一击接连一击落在树前,而猴子却纹丝未动,终于,傻子起身跑到树下,对着树上的猴子喊:你下来,我跟你走!你下来,我跟你走!

  如此这般,傻子也终于像别的男子一样走上了耍猴之路,但是,整整一座县的人都可以作证:傻子与猴子,与其说是人在耍猴,不如说是猴在耍人——事实上,因为一路上都带着女儿,傻子并没有走太远,多半时间就在县城里盘桓,最远也无非就是走到了省城。绝大多数时候,猴子们听从的是宋江宋公明的安排,傻子只需要抱着女儿坐在一边呵呵笑即可,看上去,他和围观的看客们并无什么分别,所以,经常是猴子们演到一半,就忍不住去捉弄傻子,要么抢了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要么突然跳到他的身上让他给自己点烟,更有甚者,竟然站在傻子身前,指令他也和自己一样去给看客们敬礼。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了,因为这支队伍不仅能表演人耍猴,还能表演猴耍人,零碎钱也就日益多了起来,在省城,傻子甚至还带着女儿去坐了一回旋转木马。

  这一年春节将近的时候,傻子带着猴子们回到了自己的县城,出了火车站,他们就在站前的小广场上拉开了架势,打算最后演上几场再回村庄里过年。一如既往,宋江宋公明在场上当大哥,傻子坐在场下当观众,时近正午,傻子起了身,去给大家买几只锅盔回来当午饭,但是,就在他穿过马路的时候,迎面驶来一辆卡车,眨眼的工夫,他被卡车卷上了半空,再重重落下来,就这么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幸亏了十里八乡的乡亲,傻子再傻,乡亲们还是给他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葬礼。只不过,自始至终,宋江宋公明都没去葬礼上磕头,而是远远地端坐在门口的树梢上,既未动弹,也未嘶吼,只顾盯着傻子的遗像发呆。

  到了第二天早晨,人们纷纷说,那猴子等到守灵的人散去之后,哭了整整一夜,但是,也有人说他们听到的哭声只不过是风声,毕竟之前从未有人听过猴子的哭声,说它哭了的人也就不再辩驳,于是相约在一起,再去傻子的家一探究竟,远远地,他们就看见猴子还没走,仍然端坐在树梢上,盯着傻子的遗像发呆。

  事实上,这么多年,连同傻子的女儿,其实并不知道到了夜晚宋江宋公明到底栖身在哪里。按理说,傻子的家也是猴子的家,但是,可能是碍于男女有别,也可能是猴子自有猴子的规矩,自打傻子死后,猴子再未进过傻子的家门,哪怕是不放心那小女儿一个人过活,给她送吃送喝越来越频繁,也绝不进家门一步,从来都是放下东西就走,如果想多待一阵子,那也要么是坐在树梢上,要么坐在屋顶上。

  有一回,那小女儿实在忍耐不住,想要知道它住在何地,趁着天黑偷偷跟上了它,没走几步就被它发现了。一反常态,它竟然对着她愤怒地嘶吼起来,她也只好乖乖在原地站住,看着她的义父消失在了一片莽丛之中。

  它果真就是她的义父——虽说亲生父亲已经作别人世,但是,无论是她长成了一个少女,还是她结了婚,生了孩子,以至于今日,日子越过越好,一幢三层小楼刚刚被她建起,她的义父也从未消失,婚礼的时候,生孩子的时候,它就坐在树梢上抑或屋顶上,纹丝不动,但却双目炯炯,十几年下来,尽管它越来越苍老,手下的兄弟们也日渐凋零,但是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这个带头大哥,依然时刻准备着痛歼来犯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