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结金兰记(第2/4页)

  ——我猜想,彼时彼地,如果傻子不傻,能够自如说话,大概会告诉说长道短的人们:他笑,是因为就算有救命之恩,他也从未将那猴子视作自己的一己之物。

  许多年后,我被一个纪录片导演所蛊惑,打算为他写一部关于耍猴人的纪录片脚本。如此,两个人便结伴前来,在这黄河边的村庄里住下了,住下没多久,我就听说了那位猴子世界的宋江宋公明,于是,马不停蹄地,我和导演便找到了傻子的家。然而那时候,傻子已经去世了,世上只留下了他的女儿一个人过活,好在是,已经长成少女的女儿从上到下都不曾有丝毫寒酸:她不仅活了下来,且并不比别人活得差多少。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有一个义父,她的义父,就是当初被她父亲从黄河里搭救了性命的猴子。

  话说从头,说回当年的采石场:那年冬天,越是临近春节,雪就下得越大,因为大雪封山,采石场的石头运不出去,傻子的生计变得比每一年都要更加艰难,但是,除了将女儿顶在脖子上,继续坐船去采石场做工,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突有一天,大概就是在那只猴子从山崖上消失了两个月之后,漫天大雪中,它竟然回来找傻子了。那一天,天色临近黄昏,傻子结束了冗长的苦力,正要牵着女儿去黄河岸边坐渡船回家,此时,女儿叫喊了起来,傻子顺着女儿指点的方向远远看去,终于看见,就在当初的山崖上,好几只猴子簇拥在一起,全都安安静静,而居中端坐的,正是宋江宋公明。多时不见,它就像一个出去捞世界的人心愿达成后刚刚返回了故乡,抽着烟,不发一语,却又不怒自威,如果戴上一副墨镜,就几乎可以和众多著名的黑社会大哥媲美了。

  一见之下,小女儿就挣脱了傻子的手,朝着山崖的方向奔去,地上的雪太深了,没跑几步,小女儿就趔趄着倒了下去,这可吓得傻子不轻,赶紧朝女儿狂奔过来,和傻子同时一起狂奔的,还有猴子,只见那宋公明,扔掉手里的烟头,左手抄起一个编织袋,右手稍一使力,身体就腾空翻越了下来,端的是,风驰电掣,又丰神俊逸,就在十数个腾跃之间,它便跃下山崖,站上了雪地,再一步不停地朝小女儿跑了过来,在它身后,众兄弟一路跟随,个个都像是走江湖的练家子,此时情境,说它们像是林海雪原里正在出征的队伍,倒也并不过分。

  一个傻子,一只猴子,几乎同时将小女儿从雪地里搀了起来。

  傻子有点难以置信,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如既往,他就自顾自盯着猴子呵呵笑,倒是猴子,二话不说,径直打开了手中的编织袋,天可怜见,平常人家的吃穿用戴竟然装了满满一袋子,然后,猴子示意傻子将这一袋子宝贝接过去,没想到,傻子却摇着头,呵呵笑着,步步往后退。

  这时候,早先已经上了渡船的人纷纷下船围观了过来,稍一打量,也就大致明白了:为了报答傻子的救命之恩,猴子送来了足以让傻子和他的女儿暂时吃饱喝足的东西。因为此等机缘实在前所未见,人们不禁纷纷叹息起来,直说这世上的多少人还不如一只猴子,又转而劝说傻子,赶紧收下猴子的东西,以免辜负了它的心意。

  实际上,面对傻子的步步后退,猴子多少有点不明所以,只是碍于自己在众兄弟面前的脸面,它可能才忍着没有发作,突然之间,它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霎时就变得怒不可遏,冲着傻子,连声嘶吼起来,但这嘶吼对傻子全然没有用,除了把女儿抱得更紧一点,他仍然还是呵呵笑着。

  谁也没有想到,在无计可施之后,宋江宋公明竟然发出一声长啸,这长啸响彻在弥天大雪里,却令手下的众兄弟个个都平息静声,齐刷刷站成了一排,紧接着,宋公明亮出一个手势,众兄弟二话不说,竟然面向围观的人群整齐划一地敬了一个军礼,众人还没明白过来,宋公明又亮出一个手势,众兄弟中的头两个迅即狂奔出去,在雪地里接连三个空翻,站立住,再跑回到队伍里,这时候,宋公明才缓缓回过头去,一言不发地看着傻子,如果它能开口说话,那么,它大概会说:送给你的东西,绝非打家劫舍所得,身为一群能够卖艺的猴子,这编织袋里装的每一样东西,全都清清白白。

  多多少少,围观的人们都受到了震骇——没有耍猴人的训练和指引,这群猴子却自行学会了卖艺,而且,还将卖艺所得送到了恩人的面前。当然,也有人说,这群猴子当初本就是跟随各自的主人卖艺的,会上三招两式也并没有什么稀罕,只是话未落音就被打断了,更多的人赶紧去劝说傻子:傻子,傻子,再不要犯糊涂,再不要伤了宋江宋公明的心,赶紧把它送来的东西接在手里吧。

  如梦初醒一般,傻子愣怔着被人们推搡着朝猴子走过来,未料到,那猴子却像是被他伤了心,再不看他一眼,手拎着编织袋,跑到黄河岸边,将那编织袋扔在了渡船里,掉头就走,走出去一段路,终于还是折返回来,走到小女儿跟前,对她比比画画,似乎是在叮嘱她:不要忘了将那渡船上的编织袋带回家。

  一切交代完毕,那猴子才带领着众兄弟再次消失在了雪幕里,直到它们走远了,人群里的傻子这才似乎明白过来,此前发生的,到底是怎样一桩机缘,但是,猴子已经走远了,他也只好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然而,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

  ——十几年后的今天,此刻的深夜里,当我站在十数人的队伍里走出辽阔的桑田,终于站在了黄河岸边,必须承认,哪怕河滩里深一脚浅一脚,但是,除了紧跟着已然病入膏肓的宋江宋公明步步前行,我也借着月光在不断眺望着黄河的对岸:当初的采石场早已夷为平地了,交错的山崖却仍然依稀可见,值此穷途末路,不知道它是否还想得起来,当初的自己曾在那里上下翻越,如入无人之境?

  一念及此,我就赶紧再盯着它去看,它却毫无顾盼当年之念,仍然闭目端坐,呼吸声尽管微弱,堪称均匀,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禅定的老僧。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我们是要护送它,去到离此地最近的一个小火车站,然后,乘坐短途火车去往县城,将它送到一处要害的所在,让它在那里走上几步,又或端坐一阵子即可——好多年了,每隔几天,不管是赤日炎炎,还是风狂雨骤,它都要如此走上一遭,关于它的这条固定线路,整整一座县,几乎算得上是无人不晓:为了顺利乘车又不花钱,它甚至学会了逃票,学会了给列车员递上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