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长大了(第3/3页)

于是我被工作人员拉去重新扎了两个特别不适合我气质的羊角辫,穿着白底红边的小裙子,脸上还画了两大坨腮红。编导再次巡视过来,在副校长殷切的目光注视下,我试着蹦了蹦,摇头晃脑地微笑,喉咙里努力发出一种堪称恐怖的“银铃般的笑声”。

编导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那台晚会周六播出。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电视机前,虔诚地播到省台,将一台花团锦簇的无聊晚会看到了最后。

是的,最后。

几个主持人在舞台上热热闹闹地说着结束语,我爸疑惑地轻声念叨了一句“咋没有呢”,被我妈狠狠地瞪回了消音状态。

我的节目被剪了。

我难堪得无以复加,眼泪都在眼圈里转。

不只是这一件事。小叶子的省三好学生称号已经拿到手软了,我还在申请市三好学生的名额。这些申请要求我模仿他人的口吻来给自己写几千字的赞美文章作为申报资料,我觉得丢脸,但是一想到未来的虚荣,还是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这也算学校荣誉,不容我退缩。

我被老师再次推荐给了共青团委的一位女老师,获得了独自主持大型文艺汇报演出的机会,为履历表增光添彩。

可我恐怕是得失心太重了,再次搞砸,不止一处报幕失误。女老师冷眼瞧着我,说:“衣服不对,发型不对,走路时候步子迈得太大,眼神犹疑,临场反应差,这孩子不行。”

哦对了,这位女老师,就是那本中队会“圣经”的编写者之一。

“市三好”自然也落空了。

后来全校下发“市三好”复选的候选人名单,让大家随意投票,我在班里头都抬不起来。是小叶子跑来安慰我,真诚地告诉我,这个圈子很难进,进去了也没意思。

“我自己还不是很想突破省里的圈子,去中央台拍节目,拍电视,当全国十佳。可是很难。”

这一番安慰,旁人怎么听都是在炫耀。我同桌在她走了之后撇撇嘴对我说:“显摆个屁。”

曾经我也是酸葡萄中的一颗,可那一刻我明白的,从我二年级站到追光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理解小叶子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

童星只有三条路:要么家里使劲用钱和权力铺路;要么天资聪颖长相漂亮;要么就身世凄惨离奇,方便树立典型。

小叶子是第二种。她家境极为普通,父母一心扑在孩子的“事业”上,却给不了她多少助力。她能仰赖的,只有自己的可爱。

但是她也有长大的一天。

第三任班主任要走的是公开课之路,小叶子的主持和朗诵都派不上用场;她开始发育,失去了小孩子的天真娇小,电视台更换了主持人。

小叶子失势了。

曾经的殊荣开始反噬。孩子们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在老师的放任之下,民间悄然兴起对小叶子的“清算”。

她一年级管队伍乱打人;她新年的时候因为没时间参加联欢晚会,居然找人像发作业本一样集体派发贺卡,表面是老好人,实际上就是不尊重同学;她以前有无数的报纸和杂志采访,写着“即使常年缺课,期末考试时小叶子依旧是全班第一”,简直是吹牛皮不上税,不要脸……

小叶子本就没有朋友,所以没人为她站台。

我本质上是一个懦夫,同情她,但没有勇气站出来对抗集体。甚至有时候我会庆幸,没有这方面天分的自己,童星之路起步晚,断得又干脆,否则下一个就是我。

我唯一为她做过的事情,大概就是春游时全班手拉手围成大圈做游戏,她站在圈子中间,想要加入进来,可没有人肯松手给她让一个缺口,就一直让她那样尴尬孤单地杵在众人的目光里。我主动松了手,说:“到我这里来吧。”

只有这一件。想来无比内疚。

小升初的时候,她凭借曾经的荣耀进入了我市最好的初中,不过大家津津乐道的却是半学期过后她跟不上进度,主动转校去了一个差一点的学校。

自此我失去了小叶子的消息,小学同学几乎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我也无法给这个故事添加一个伤仲永或者励志奋起的结局。人们如此喜欢探究童星的现状,好奇中总归有那么一丁丁幸灾乐祸的期盼。

然而童年是无罪的,它被榨取,过后却要承受成年人都未必能处理好的坠落。

2015年我以小说作者的身份,又一次走进电视台录节目。

对台本的时候,工作人员和我说:“你的定位是个非常细腻的作家,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写几百字出来,然后,主持人会做动作,邀请你现场描述。”

我很想打断她,告诉她,一个简单的动作啰唆几百字,不叫细腻,叫骗稿费。

但我和小时候一样,一进电视台就没了脾气,被造型师摆弄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也连个屁都不敢放,心里的不舒服统统强行压下,候场时候,只能木然盯着化妆室的镜子。

我突然想起,三年级的那台把我剪了个干净的文艺晚会,最后在出字幕的时候,有一个伴着音乐谢幕的环节。所有参加演出的人纷纷上台,领导们也一字排开,和演员们握手。

我爸突然大喝:“在那儿!”

我站在最边上,刚好躲过了高大抢镜的一排领导,也躲过了飞速流淌的字幕,在角落抓住一切机会,露出“童真而活泼”的狰狞笑容,脸都僵了,而我爸妈似乎因此相信这个世道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有所交代的,几乎喜极而泣。

周一上学的时候,我遇到了副校长。躲无可躲,只能迎上去。

我觉得我给学校丢脸了。

没想到他高兴地拍着我的头,不错不错,故事讲得很好!

我抬头盯着他,愣了片刻,乖巧点头。

十九年了,我还是很想问,副校长,你根本没有看对不对。

我想到这里笑起来,化妆间的镜子中,是一张童真不再的浓妆笑脸。

我突然强烈地思念起小叶子,思念和她并肩看窗外三四点钟,附近居民区的鸽子成片掠过,带来鸽哨的嗡嗡声,清澈悠远。

我们坐在大队部的牢笼里,看着鸽子飞在湛蓝的天空。

在她挤满了看客的辉煌童年里,学会的最重要的道理,是“就当他们不存在”。

这也是她教给过我的,最最宝贵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