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长大了

人类对权力的向往与生俱来,我们只看到权力等于自由。

你一定知道不止一个小童星,和你一起长大。

他们可能出现在彩色荧屏上,扮演着小天使、小仙子、女主角的小时候、男主角的儿子;也可能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是你三舅妈的同学的宝贝儿子,或者隔壁班的主持艺术节的长头发小公主。

无论如何,她一定经常被提起,被记得,被羡慕也被讨厌。

比如小叶子。

我的家中至今躺着一本神奇的书,可以称它为工具书,因为里面的散文诗和朗诵词被按照节气与庆典的类型划分。有教师节专用园丁献礼,元旦晚会专用辞旧贺文,当然少不了少先队大会和共青团颂歌,通篇陈词滥调和无逻辑的排比蓄势,但是极容易被改编重组,是所有为中队会愁白头发的班主任和小班干们的圣经。

这本书的编委会是我市共青团委的一群女老师,而把它翻烂背熟的,就是十几年前的小叶子和我。

小学毕业的时候,收废品的老头子来学校里面收集杂物,我把这本书从垃圾堆里捡起来,对小叶子说:“扔了多可惜。”

小叶子说:“那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觉得哪里可惜。”

我相信我没有记错一个音节,然而她讲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却在我脑海中变幻莫测了起来。她说话时候是真的有那么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还是我写小说写多了,一厢情愿地给记忆中的画面加了一套沧桑的滤镜?

如果说人生如戏,只是抻长了,在时间的长河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演着,那么我们总是需要几句台词来提醒自己,这儿是高潮,这儿是结局,这儿该落幕了——对,就是这儿。

关于小叶子的这场戏,落幕的那句话就是,“我不觉得哪里可惜”。

我小学在六班。全年级一共六个班,前五个都是按片区就近入学,只有我们六班是议价生班,传言说,六班家长非富即贵。

我家的状况就是反例,两边都不占,但必须承认,为了我上学的事,爸妈结结实实花了一笔钱。

我们六班是有资格编入校史的。

第一任班主任在我们二年级就折腾出了一本《二年六班小红花日记集锦》,自费出版赚到了好名声;三年级带领我们班在全市小学生中队会大赛中杀出重围,得到特等奖,一举升任隔壁校副校长。

第二任班主任是刚毕业的新老师,人有点笨笨的,又爱虚张声势,接手之后颇有些适应不良。被她骂过的学生背地里攒下一盒粉笔,掰成小块分给许多人,盘算着趁她转身在黑板写字的时候好好让她领教一番。有个老实的女生告密,起义被提前扑杀,但新老师也还是哭哭啼啼跑出教室,说什么也不教了。

第三任班主任是个有经验的中年女教师,吸取了上一任的教训,开场便是下马威,把学生治得服服帖帖。她比第一任年长,却屈居人下,因此憋着一股劲儿要把六班开发到底,毕业前终于获得了全市公开课大赛的特等奖,自此外调,平步青云。

孩子也不过就是道具,公开课上每一个问题都有了固定的回答者,我们在老师安排下停课排练,熟悉每一个步骤,做错的小孩会被训斥和孤立,没人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

还记得隔壁班的老班主任曾在办公室里酸溜溜地对几个小班干说:“你们也就嘚瑟这几年吧,上了初中开始拼学习成绩,你们就该后悔了,被大人当枪使,净折腾些没用的。”

那位老教师说完就斜了小叶子一眼,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一种论据。

教育系统自然也有潜规则,当年班主任们的“教学成绩”受到肯定,多半是上级领导的猫腻。然而凡事都有一个由头,历任班主任再怎么心比天高,若摊上一个呆傻的班级,升迁的事情恐怕难以服众。

六班自然不呆傻。我们有小叶子。

她是一切的源头。

当我还在地上和稀泥玩的时候,小叶子已经开始学习朗诵与主持,穿着小裙子,梳着齐刘海童花头,外形可爱,仪态大方。她每个礼拜出入电视台三次,和导播间里所有的工作人员行礼问好,与一位大姐姐搭档主持,共同录制我们地方台每周二晚上播出的儿童节目。

小叶子是她的艺名,因为热播动画片《聪明的一休》中,一休白白嫩嫩的“小女友”就叫这个名字,而她们有着相似的样貌,一样的发型。小学一年级入学第一天,我们都仰着脖子紧盯着神明般的班主任,希望得到她的注意,而她早已认识了小叶子。

或许班主任自打那时就盘算起来了。

她指着小叶子,说:“以后老师走进教室,你就喊‘起立’‘敬礼’。”又看着我们,说:“大家都要听她的。”

一开始班里的同学们对她的畏惧多于崇拜。作为管理队伍的班长,小叶子受到了班主任的不恰当指导,面对有小动作的同学,她的直接反应是“啪”地打在对方胳膊或头上,呵斥道:“太没有纪律了!”

站在队尾的家长们颇有微词,脾气火爆的几乎要冲过来护短。

小叶子也是有点慌张的,但还是挺直了腰杆——老师吩咐的,她不会错。

但是到了她大放异彩的场合,那些质疑声统统变成了喝彩。小叶子世面见得广,小小一只就足以稳重地和六年级大哥哥姐姐一起主持升旗仪式,时常被大队辅导员叫走去参加一些公开活动,“神秘地”消失好几节课。

真让人羡慕。

一年级末尾,我们集体加入少先队,小叶子在大会堂里带领大家宣誓,站在高高的台上唯一的一束追光里。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站着面目模糊的我们,一句句地跟着她念宣誓词,当她最后说到“宣誓人×××(小叶子的本名)”时,我们本应念出自己的名字,可我身边的好几个女生,异口同声地把小叶子的名字念出来了。

我当时还转头笑其中一个女孩,说:“你怎么连这个都跟着读了。”

女生瞥了我一眼,转头说:“我要真是她还好了呢!”

我们都想成为她。

我内心有这种向往,表面上却装着不在意。当我的父母问起,我还会提起班里爱拍马屁的文艺委员,说那个谁见了小叶子比见了她妈都高兴。我爸妈大笑不止。

尽管崇拜者众多,小叶子的生活里却只有跟班,没有同伴。她是一个从四五岁就开始和省里著名的笑星一同出席饭局的孩子,会社交不会玩耍,甚至不太知道如何与同龄的小姐妹们交流——摇头晃脑嗲声嗲气是大人眼里的天真,别的孩子不吃这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