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巴赫先生

我学了八年的大提琴,我爱上它的时候已经太晚。

“亨德尔和巴赫是同一时期的杰出音乐家,常常被放到一起比较。抛开音乐成就不谈,亨德尔开朗健谈,热爱交友,人脉关系广泛;巴赫则不善社交,严肃内敛得多。然而,亨德尔终生未婚,巴赫几任妻子,一共生了二十个孩子。”

大学我上过一门课,叫西方音乐史,这是老师讲过的一切知识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段。

巴赫居然生了二十个孩子?!

一起选修的朋友问我,这些你都早就知道了吧?你学过八年的大提琴。我没好意思摇头。

这是我自己主动选修的课程,却又非常抵触去听课,每一堂都是睡过去的。

我心里隐约清楚是为什么。

2012年末,我一个人去欧洲旅行,从柏林坐火车南下莱比锡、法兰克福、慕尼黑,然后离开德国去奥地利过新年,在那里乘飞机去了法国。有欧洲旅行经验的好朋友劝过我,原属东德的城市都比较严肃冷清,一个人去更冷清,不如把时间匀给慕尼黑或者巴黎,莱比锡就不要去了。

我说不行啊,不去柏林也要去莱比锡的,必须去的。

“必须”这两个字,七扭八歪地镌刻在一切有关大提琴的记忆上。我迫使自己去上不想上的课,绕道不感兴趣的城市,仿佛这是我和它保持联结的唯一方式。

我住在Kurt-Schumacher大街上,不知道是不是以德国政治家库尔特·舒马赫命名的街道。酒店距离中央车站很近,可以步行,只不过德国的街道基本都是面包石方砖铺成的,我跟着行李箱滑轮一起“咯哒咯哒咯哒”了十分钟,脑子都绞成了蛋糊。

还好莱比锡很小,有名的教堂和博物馆几乎都沿着同一条主街道分布,从酒店散步去巴赫博物馆,只需要十五分钟。

博物馆是座敦厚庄重的二层小楼,16世纪末的巴洛克建筑,有非常好看的鹅黄色外墙面,它的对面就是巴赫工作过近三十年的托马斯教堂。从一扇不大的门进去,左侧是售票的窗口,很像我们大学教务处的传达室,走廊右侧便通向博物馆。

出乎意料地小。馆内只有四五个联通的展厅,没有主灯,每个玻璃展柜旁都有暖橙色的小地灯或射灯,每个房间各有主题,我在讲他家庭的那个房间停留得最久,因为记得他有二十个孩子。

后来就站在一个陈设提琴的玻璃柜子前发呆。里面没有现代的大提琴。

博物馆里一直都只有我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比我来得早,比我看得认真。

可能因为我站得实在太久了,她走了过来,用口音非常重的英文问我是不是musician(音乐家)。这一次我非常诚实地摇了头。

我告诉她,我学过八年的大提琴。我学会Cello这个词比apple还早。

她惊讶而赞许地瞪大眼,蓝色的瞳仁很天真。

“Till now?”

怎么可能呢。我最后一次练琴是十三岁。

最后一次琴课,我走出市歌剧院的大门,爸爸叹口气说,这么好的琴,可惜了。

“不可惜啊,”我开心得不行,“劈了烧柴啊。”

我妈妈开美容院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文眉的女士,带着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彬彬有礼的儿子。她说,孩子的气质要从小培养,我儿子是学古典乐的,大提琴,知道吧?不要去学二胡,凄凄惨惨的,也不要学古筝啊小提琴钢琴的,学的人太多了,竞争激烈,就学大提琴吧,我认识一个很好的老师。

“而且,现在考高中考大学的,乐器都有加分的,一加加几十分;就算孩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有一条后路,可以去读艺校,出来接着教学生。”

从修养情操到经济仕途,未来二十年都让这位女士规划完毕了。我五岁,正是热爱翻跟头和玩泥巴的年纪,那个彬彬有礼的大提琴男孩让我妈妈心生向往。

隔了几天我就被妈妈带着去见了李老师。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像圆润版本的赵明明。我上小学那年电视剧《过把瘾》红遍大江南北,李老师就有一头江珊那样浓密的及肩卷发,她问我会不会唱歌。

这都是来的路上我妈嘱咐过的。我点头,开始唱《小燕子》,唱到一半忘词了,连忙说,我再唱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吧。李老师说不用了,我就急了,央求她,让我唱吧。

我怕她不收我做学生。

其实唱第一句她就可以判断出孩子是否五音不全、节奏感如何,但她还是让我重唱了,笑吟吟地听着。

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了漂亮的大提琴。人类对于美的感情是共通的,它来自三四百年前的欧洲,但我觉得它美,美得无法形容,比我平时围在身上的纱巾拿在手里的木剑都要美得多。

回去的公交车上我很兴奋。那是个冬天,90年代初的公交车只有一层薄薄的铁皮,门都关不严。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我呼着白气讲个不停,模仿李老师的样子对着空气“拉琴”,没有理解我妈妈纠结的神情。

依稀记得她和介绍人不好意思地笑,自言自语,学艺术可真贵啊。

她和我爸爸商量学费,犯愁买“儿童用琴”的费用,惊讶于琴弓居然是要单独购买的,暗自揣测老师们会不会在做琴行中间人时借机收回扣……最后还是一咬牙说,难得荟荟喜欢,为了孩子,学!

但我真的只是觉得它美,想让我妈弄一把给我玩过家家用。

很多年以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认识了一个学习大提琴的少女,当然,她比我优秀得多。聊起共同的学琴经历,女孩坚定地说:“大提琴是我的生命。”

真好啊,我想。大提琴差点要了我的命。

没有想到练琴是这么苦的事。

四根琴弦细细的,早期却足以让小孩子的指肚统统肿起来,更不用提后来学习拇指把位,大拇指侧面一个血泡接一个血泡,直到生磨出厚厚的茧。经过很久的练习才能稳定地运弓,不再发出锯木头般的噪音,所以我小学的时候右臂就有结实的肱二头肌了,到今天还保持着清晰的线条。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夏天更遭罪一些,因为家里没有空调,琴身把位上被汗水浇得滑滑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手指头都可以出汗。因为衣服穿得薄,琴身后侧的圆弧就卡在胸口的位置,我连那里都磨出了一个狭长月牙形的茧,直到高中才渐渐淡褪。

还有一些习惯一直跟随着我。比如指甲长度从不超过指肚的最上沿,因为会敲在指板上。

但最苦的不是这些,是枯燥。

当初李老师拉琴的姿态,或者说是她本人的气质与相貌和提琴发生的化学作用蛊惑了我,但我很快发现,抱着琴的我自己只是一个木匠。新鲜感退潮,我只想扔下它,继续去和小伙伴和泥巴,而不是坐在那里心算,音阶第一遍,音阶第二遍……音阶倒数第五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