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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是妻子和丈母娘团结在一起。这样,女儿就成了重要的争取对象。他们都在想方设法讨得已经上了幼儿园的女儿的欢心,不幸的是,在这方面,他远远不是她们的对手。他唯一的指望是,女儿有那种所谓的恋父情结。但很不幸,他发现女儿不但没有恋父情结,甚至在她们的教唆下,开始用怀疑而惊惧的眼睛打量他了。他担心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她们从这个家里排挤出去。所以母亲的去世并未给他带来太多的悲痛,他反而看到了增加援兵的希望。他把父亲和丈母娘像一公一母两只鸡一样关在一起,希望父亲能像公鸡那样爬上母鸡的背。

这时,孩子还在睡觉。几个强盗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破坏的声音尖锐地在空中飞腾。原来玻璃也有哭声。他很想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钱在什么地方,存折在什么地方,密码是多少。就像有一次,在夜晚的街角,他忽然被一把尖刀抵住,他毫不犹豫地把钱包掏了出来,看也不看,只是说,把证件还给我。这种镇静,不像是别人抢了他的钱,倒像是他抢了别人的。他幸灾乐祸地想,让强盗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不是坏事啊,若没有强盗,他还想这样做呢。

强盗们嘴里发出怪叫。他们把盘子里的菜汁当作墨汁涂在两个老家伙的脸上。在菜汁的作用下,两个老家伙的身份开始模糊,渐渐很难看出什么区别了。他们又把盘子扣在两个老家伙的头上并不许它们掉下来。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他们说。老家伙乖乖就范,甚至还同病相怜。说不定此役过后,他们就要相爱起来。女主人自从刚才发出两声尖叫后,就一直抱着肩膀在不停地发着抖。现在强盗们围着她,脸上浮现出捉摸不定的笑容。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的两个便一左一右架起她,把她拖到卧室里去了。卧室的门被关上了,客厅里什么也听不到。不一会儿,那两个人一边叼着烟卷,一边系着裤带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另外两个人又进去了。

男主人不由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想,等会儿女主人出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她大概不会出来了吧,从此甚至不再走出家门,看人肯定也是躲躲闪闪的。出乎他意料的是,女主人很快就走出了卧室。她容光焕发。

接下来,强盗把男主人的父亲和丈母娘也关进了卧室。在把他们推进卧室之前,强盗们给两个老家伙灌了些酒,把他们的衣服也脱掉了。父亲哭了起来。他的手在口袋里一掏一掏的,仿佛那里有什么魔法,能降住强盗似的。丈母娘则在反抗的罅隙里,开始打量父亲乡下人的身体。说实话,父亲的身体还是很棒的,男主人为父亲的身体而骄傲。卧室里传来了激烈的扭打的声音。不过这一切,很快也平息下去了。大概过不了多久,两个老家伙也会红着脸从卧室里跑出来。

……强盗们的消失和进来一样莫名其妙。忽然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男主人抬起头,强盗们就忽然不见了,不知他们是从窗子里跳了出去,还是隐身到墙壁里去了。男主人揉了揉眼睛,有一粒眼屎沾到了手上。近来他眼睛里常有眼屎。他听了听,还真有人在敲门。他站了起来。饭菜已经弄好了,孩子趴在桌上睡觉,妻子在邻居家打牌,丈母娘到小区里串门还没有回来。不久前,他的母亲死了,他要把父亲接到城里来。说好了,妹妹今天会送父亲过来的。车晚点了。他想,现在是父亲和妹妹敲门还是丈母娘从外面回来了呢?

血 晕

他知道,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一个要紧的缺点。它如同一个人长大了还尿床或年龄很小便能勃起一样,是不好见人的。只不过,它隐藏得更深一些,像一条鱼凝滞在水底,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没有人说得清楚他为什么对色彩(主要是红色)那么敏感或那么排斥。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他的母亲。那是冬天,母亲刚给他喂了奶,让他在怀中睡着了,再把他轻轻放到摇篮里去。这时,母亲还是幸福的母亲。她的胸脯微微发胀,脸上的红晕跟小鸟似的。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支藏了很久的口红。母亲羡慕电影里的坏女人。现在,母亲的这个见不得人的想法终于在镜子面前露出了头。她欺负他是一个才几个月的孩子,因而放心大胆地展示她的痴心妄想。所以当他在摇篮里醒来大声啼哭的时候(许多年以后,母亲对此记忆犹新,仍指责他哭声惊人),母亲惊慌不迭地把他抱起,还没有完全从想象的角色中脱身出来。但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停止啼哭,反而更加惊恐地大哭起来。

母亲手忙脚乱,用尽了一切办法,仍不能使他的哭声有丝毫的减弱。后来,母亲终于从他的眼神里受到了启发,赶紧把口红擦干净。奇迹发生了,他的哭声戛然而止。母亲简直不敢相信,她忐忑不安地又去搽了一次口红。他的哭声再次响起。

母亲有些发呆。她知道一个人害怕红色意味着什么。它将让他在生活中无处藏身。在不远的将来,她和丈夫的脸上经常会被涂满各种油彩,像劣等动物似的被拉到各处展览。孩子每天都会受到不小的惊吓。唯一的好处是,她轻松地给他断了奶。她在两只乳房上涂了些红墨水,他立刻止住了饥饿的啼哭。

日新月异,或蹉跎岁月。他也只能变得越来越敏感。以至它成了他的粮食,不然,他便活不下去。他对它由害怕变成了依赖。

难怪母亲说,敏感是他的宿命。

嘲笑和捉弄一直没有停止,即使他已长大成人。大家不相信还有见血就晕的人,这太可笑了,他们说,他如何跟一个女人度过她的初夜?除非……他们暧昧地笑了起来。试想,一个男人,哪天不同血打交道呢?又怎么能不同血打交道呢?比如要宰杀那些买来的用作食用的动物,要喝酒斗殴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荣誉和尊严而战。有时候,城外不远处的那片荒地上还会执行枪决。他们会欣赏到子弹如何让人体一阵痉挛,然后扑通倒下,在血液中慢慢融化。此外,还有电视和印刷品上的画面和图片。斗殴,杀人,交通事故,乃至战争,爆炸,恐怖袭击。他们对此津津乐道。他们说,你真的从不看那些新闻、电影和画片吗?有时候,他们会跟他玩一些恶作剧。如果他晕倒了,他们就大声尖叫,忙成一团,当然是一边忙一边笑着。他们觉得他就像一个孩子那样可爱。他们喜欢在孩子面前,显示他们的成熟和优越感。

有一次,他病了,需要从静脉注射。当护士把针头从他的手臂静脉推进去时,他再次晕倒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护士没有惊叫,也没有嘲笑他,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有如他的母亲。她用她的学识和柔情包容了他。他竟然觉得正在源源不断滴进他体内的液体让他感到凉爽和轻松。他羞赧地朝她笑了笑。她也朝他笑,示意他别乱动,一直把那瓶生理盐水挂完为止。他问,我还要来吗?她说,要连续注射三天呢。他步履轻快地跟她告别。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又晕倒了两次。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怕,仿佛晕倒不过是他的一次深呼吸,对生命是有好处的。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不禁惊喜万分。后来,他们慢慢地说着话。他跟她谈他的童年,他的皮肤下面那些蹦跳不已的蚂蟥。她也谈了她的童年。她说,跟他相比,她的童年就平淡无奇了。他说,我情愿要你那平淡无奇的童年。这时她的手就游进他的手心。她怕自己不小心伤害了他。她说,你是多么的难得啊,我们一直生活在坚硬和麻木之中,可你仍像一个婴儿般透明,含羞草一样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