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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 奇

铸剑人久久地盯着炉火。他的瘦而白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作为一个铸剑人,怎么会有这么瘦而白皙的胸脯呢?这是一个秘密。其实,那些已经公之于众的秘密,并不是真正的秘密。真正的秘密是不会有公之于众的那一天的。

铸剑人稍稍抬起他的眼睛。它们明亮得近乎失明。作为一个铸剑人,他深知一把剑日后所要担当的使命。每一把剑,命中注定都是要嗜血的。是血,使得剑体雄浑粗壮,光芒不断。现在,铸剑人提前听到了那些呐喊和呻吟。听到了江城五月落梅花,寒光一出江山冷。红梅与白梅争奇斗艳,向来是名利场上的灿烂景象。铸剑人忍不住长啸起来。他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亲自参与厮杀。铸剑人的剑从来都不是给自己使用的,这使得他在多年的铸剑生涯中凝聚了太多的向往和痛苦。他的剑越铸越好,然而它们也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在时间深处。这时,一个阴谋狞笑着爬上他的嘴角。

铸剑人感到他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已经来临。他闭紧双目。一道白光从炉中升起,穿过了铸剑人的心脏,迅疾地从窗子里飞了出去。

实际情况是,剑的灵魂飞了出去,而它的身体还留在这个茅草搭成的小屋内。许多年后,一个少年在没有任何预知的情况下发现了它。它插在地上,发出了黝亮的光芒,比动物的毛皮还光滑。少年把剑抽了出来。这时,有一粒灰尘掉在剑刃上,少年听到了一粒尘埃被一分为二的巨大声响。少年拿着剑刚走出门外,那茅屋立时就倒下了。

没有一丝烟尘,也没有半点声音。

这件事,少年没告诉任何人。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练剑。他惊讶地发现,不是他在指挥剑,而是剑在指挥他。往往是,他的心思还没到,剑锋却早已指向了那里。十八岁那年,少年觉得有必要去外面走走。临行的前夜,他听到那把剑发出了类似于骏马的欢腾。

少年这一走就是十多年。回来的时候,脸已经藏到了深深的胡子里,袖子一抖,就会有风沙洒落下来。他闭门不出。只在夜深时,才有人看到那高宅深门里闪出一道白光,并经常听到跳墙和打斗的声音。当然那声音是非常诡秘的,和其他人的生活毫无关系。金属的撞击和溅射的火星散落在黑暗的夜空。长啸、狂歌还有负伤而逃的恨恨声常常让村里人从睡梦中惊起。有几次,村里人早起,还在墙头发现了迤逦的血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子里忽然又平静下来了。金属的尖叫声没有了,恨恨声没有了,舞动的白光也没有了。

又过去了很多年,村子里又出了练武的少年。少年到外面去闯荡了一番,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高宅深门里的那个人,是当代最有名的剑客,据说他手中那柄宝剑,状似钝铁,像在昏睡,然而关键时刻猛一睁眼,所经处,人影倒下,不见血迹。仿佛它是一条蚂蟥,见血迹便尽数噬去。据说,那人的剑法出神入化,玄妙无比,已经打败了天下所有成名的剑客,现在,只有打败了他的人,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为此,许多人来找他比剑,逼他出招。后来他突然失踪,据说到什么地方隐居去了。从此,天下所有想成名的剑客,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找到他和他比剑,谁夺到了那把宝剑,他就是天下第一剑客。

故事开始了。

巨 鲸

自从被医生宣布为心脏病以来,葛三秋先生的创作速度明显放慢了。

他是个作家。还在很早的时候,他就经常被文学作品里主人公的悲惨命运感动得泪水涟涟。他是个敏感的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后来也成了作家。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情不自禁地写下第一篇作品时那种既满足又惆怅的心情。后来他甚至把这当作他衡定一篇作品写得好不好的标准,也就是说,只有给他带来了上面说的那种情绪的作品,他才有把握肯定那可能是一篇较好的作品。在他的创作日臻成熟的时候,他常常一边写作一边流泪甚至号啕大哭。一篇作品,连作者自己都不能感动,还怎么指望它去感动别人呢?前些年,有人提倡零度写作,强调作家的客观和冷静,可零度也是温度,不等于没有温度,它不过是作者故意把自己的感情深藏起来,取得一种欲抑先扬、欲擒故纵的艺术效果。就像一件铁器,看起来是冷冰冰的,其实却是经过了淬火一样。没经过淬火的铁器不是铁器,不过是一堆散乱的铁原子铁元素。有时候,葛三秋在他的作品里也是不动声色的,而他的泪水,却止不住成片地掉在眼镜镜片上。一篇作品的艺术魅力的大小,总是和它的感人程度成正比的。

可是现在,医生却对他说:你的心脏已经很脆弱了,不能承受任何哪怕是稍微强烈一点的振动,也就是说,你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很可能引发心肌梗塞。可他是一个作家,并且是一个优秀的、为心灵写作的作家。他天天与心灵和情感打交道,怎么能做到不激动呢?那不等于限制了他写作的权力?而不写作,他不就是行尸走肉么?

不行,他一定要想办法。他要安慰他的心脏,做他的心脏的思想工作。他们应该彼此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他说,喂,伙计,怎么回事呢?你才为我工作了多少年啊,就想打退堂鼓了?你看看托尔斯泰的心脏,为他工作了那么多年,还一点问题也没有嘛,据说托翁死的时候,它还没有一点点衰老的迹象。一个作家,没有心脏还叫什么作家?那不就跟唱流行歌曲的差不多?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死掉的好,要知道,我一死,你也活不成了!心脏说,难道我就不想好好为你工作么?每次你激动或痛苦得流泪的时候,我不否认,即使当时我紧紧地收缩着身子,可过后,那种欣喜和愉悦也是无以言表的,我敢肯定,这世界上的其他许多心脏没有我如此幸运,能体验到这一点。但你的经历太多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叫我不受到一点点损害是不可能的,而且心脏的损害不比其他,是时间可以治愈平复的,它像一道伤疤永远刻在那里。后来你也没注意保养,你不但没像许多人那样回避它,掩盖它,反而继续不断地刺激它,致使伤口越来越大,终于到了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怪谁呢?你难道没想到,我一停止跳动,哪怕再优秀的作家,也只能和这个世界拜拜?他说,你能不能想点办法?心脏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听医生的,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办法了。

而葛三秋,一向是不把医生的话当话的。比如他爱喝酒,有一次他牙痛得厉害,医生叮嘱他不要喝酒,他不听,还是喝酒,反而把牙痛治好了。还有一次,他咳嗽,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他一气之下,猛灌了一斤白酒,结果就不咳嗽了。医生就好像一种强权,总是在想办法让你听他的,把你纳入他的控制系统,而不让你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考虑怎么培养你的抵抗力。医生的药方只有一种,而每个人的身体状况是千差万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