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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只有让他的心脏更加激烈地跳动,才会让它得到康复,就像对于某种痛苦,只有把它细致而深刻地描绘出来才能得到解脱和完全超越它一样。于是在短期的犹豫和创作缓慢之后,他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他更加大胆、无所顾忌了。如果他不能全心创作,那他不等于是废物一个么,那么他现在完全可以看作是向死而生废物利用,都是赚来的。这可是一笔本小利大的好买卖啊。不是有很多人忌妒他的激情和才华么,那好,让他们继续忌妒吧!不是有很多人忌讳他么,那好,让他们继续忌讳吧!他就是要让他的心脏成为悬挂在天地间的大钟,他不但不会把心跳掩盖起来,反而要让它的搏动传达至许多人的耳鼓。胸闷和心绞痛成了那只心脏的呼和吸,它们藏在他的心脏里一紧一缩,仿佛假如没有它们,他的心脏反而会停止跳动一样。每当这时,他就赶紧含上一粒药片。当嘴边的皱纹由僵硬变得柔软,他微笑起来。他想,不就是如此么,也没什么可怕的嘛,他完全可以对付得了它。他对心脏说,我说老兄啊,你失算了。心脏咚咚撞了几下他的胸膛,说,那就看谁笑到最后吧。他说,你别威胁我,有一个作家说过,人可以战死但不能被打败。的确,如今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与鲸鱼在海上周旋的老人,他也在与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周旋。这种处境甚至比老人与海的关系更加危险。因为他要战胜的是自己体内的鲸鱼。

是啊,心脏就是他体内的鲸鱼,他已经感到越来越难控制它了。他坐在鲸鱼的背上,而他又不会游泳,只能完全任由鲸鱼载着他沉浮。他有时被高高抛起,有时又被带入水底狠狠呛了几口水。药物对它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作用。或者说,已经不是他给它喂药,而是它经常从水里昂起头,朝天空喷着油井似的气体,把他手里的药片抢夺了过去,成把成把地往下吞。大概它觉得这种药片很好吃,有一股凉丝丝的味儿。它终于对它们产生了依赖。这时他已写到一部作品的关键处,正在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情感写下去的时候,鲸鱼又开始了激烈地反叛。他一时找不到药,或者说,他手头的那点药根本不够用,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和那条可恶的鲸鱼同归于尽。

入侵者

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忽然闯进一伙人来。

男主人很惊讶,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门是上了锁的。不但上了锁,他还打了保险。最近这段时间,治安不太好,不是有人假扮抄水表的进门抢劫,就是有人装作推销员行骗。听说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药粉,只要朝你一吹,你就晕晕乎乎的,任其摆布了。更别说路上飞车抢包,地道口棍击后脑。

那伙人中的一个扬了扬下巴,一家人都吓得不敢动:男女主人,男主人的父亲,女主人的母亲,上幼儿园的孩子。一开始孩子仿佛还因为家里忽然出现了这么多陌生人而高兴,但她马上感觉到气氛不对。她看到爸爸愣在那里,妈妈嘴巴张着。爷爷想去扯爸爸的衣角但又犹豫了。他才从乡下来住了两个月,整天畏首畏尾的,生怕做错了事。外婆起先肯定以为这些人是爷爷带来的,或至少跟爷爷有什么关系,所以她斜着眼睛不满地掠了爷爷一眼。自从爷爷来了之后,外婆总像是吃了很大的亏。因为外婆和爷爷的关系疙疙瘩瘩,爸爸和妈妈有时候也会互相不理。现在,四个大人都不说话,倒显出了少有的统一。

真是难得的安静。孩子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男主人有些奇怪,没注意到孩子什么时候睡着了。看看沙发上的那只书包,至少有五斤重。还是读幼儿园呢。以后读小学,岂不要有十斤了?但他的目光很快又转移过来。他还在想那个问题: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接着他又想,他的妻子、丈母娘和自己的父亲又是怎么进来的呢?他一时有些茫然了。他想,他本来是一个人,可现在,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好像人生来就是要被无意义地消耗掉的。人从一开始,就是要遭到侵占的,比如,课本凭什么随便进入孩子的大脑?各种莫名其妙的规则凭什么堂而皇之地进入人们的生活?难道它们都是孩子和大人欢迎的么?他的目光看来是在那几个入侵者的身上,其实是涣散的。他经常有这样的感觉,眼睛明明在盯着什么,心思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那几个人两手抄在口袋里,仍然离桌子不远不近地站着,有一个家伙的嘴里还嚼着泡泡糖。那人先拔掉了电话线,接着把男女主人包里的手机翻了出来,卸掉屁股壳上的电池扔进了垃圾篓。女主人尖叫起来。那人在客厅里瞄了一遍,很快发现了鞋柜上的钥匙。他让它们在他手心旋转了一下,然后呼啸一声飞出了窗外。女主人又尖叫了一声。

男主人对着那扇厚厚的防盗门自嘲起来。当初安装它的时候,他强调要牢固、隔音,他们每次下班回家,都要从里面打上保险,没想到现在它不为自己保险,而为强盗们保险。他们家在五楼,窗子和阳台上也装了密密的防盗网。它们越牢固对自己反而越没有好处。这不是防盗而是防“逃”啊。

他的目光逐个扫过家人的脸,父亲,丈母娘,妻子。他想,这些人说不定是父亲放在衣服口袋里带过来的。父亲的口袋里总有几粒秕谷、菜种或石子。这几个强盗肯定是变成秕谷什么的藏在父亲口袋里让他带进来的。现在时机成熟他们就跳出来了。父亲不就是要种个菜嘛,那好,让他在阳台、客厅、厨房和卧室里都种上好了。别看父亲可怜兮兮的,其实他内心里固执得很。他永远相信自己是唯一的赢家。他一来就和丈母娘互相看不惯。刚开始他和妻子还有个好心而又好笑的念头,那就是,如果父亲和丈母娘相处久了产生了感情,小夫妻俩还可以把他们撮合到一块儿。岳丈一辈子病歪歪的,五十还不到就死掉了,丈母娘也不见得尝到了什么生活的乐趣。而父亲身强体壮,能在晚年找个城里老伴,也算是开了洋荤。妻子暧昧地笑了起来,说,那我母女俩的便宜岂不都让你们父子占去了。这个秘密的计划,使夫妻俩的关系得到了短暂的改善。谁知道两个老家伙到了一块儿,竟像土鸡和火鸡,彼此毫不沾边。

有一次,他和妻子在床上调情并弄出了一些响声,后来他急急从卧室奔向卫生间,刚拉开门,他几乎和丈母娘撞了个满怀,后者正站在门口。从此他在和妻子做爱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屁股。结果是他压在妻子身上脑子里却是丈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