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拉·托雷克里(第2/6页)

这样,我一味胡乱祈祷。祈祷漫不经心的菲亚特别在十字路口把我挑飞,祈祷街头警察手中那悠然自得地摇来晃去的自动步枪别朝我突然开枪,祈祷公寓五楼阳台扶手上岌岌可危地摆放着的花盆别瞄准我的脑袋滚落下来,祈祷精神异常者或吸毒成瘾者别突然发狂把尖刀“咕哧”一下子扎进我后背。

坐在面对卡武尔广场(Piazza Cavour)的露天咖啡馆里,喝着蒸馏咖啡观望四周景致的时间里,我蓦然涌起不可思议的心情:此时在此地走动的人们,一百年后将荡然无存。匆匆向前赶路的年轻女郎也好正上公共汽车的小学生也好盯视电影院招牌的小伙子也好以及我也好,一百年后恐怕都要化为毫无价值的尘埃。和现在同样的阳光一百年后必将同样照耀这座城市,和现在同样的风必将同样吹过这条街道。然而,位于这里的任何人都早已从这地表消失。

也罢,这样也无所谓,我想。纵使一百年后我的小说如死蚯蚓一样干瘪继而消失,我认为那也是奈何不得的事。这并非什么问题。我所追求的,既非永恒的生又不是不朽的杰作。我追求的仅仅是此时此刻,仅仅是允许自己好歹活到把这部小说写完,如此而已。

1987年3月18日星期三,时间是凌晨3时50分。

当然外面还黑,到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点,用英语说就是“Small Hours”,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称之为“灵魂的黑暗”的时刻。如此说来,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也是在写小说当中死去的。不过或许他还算幸福的,毕竟病情发作昏倒转眼之间就断气了,恐怕连考虑未竟工作的时间都没有。不,不对,倒地的刹那间说不定没写完的《最后的大亨》(The Last Tycoon)倏然掠过他的脑际。因为人这东西恐怕并非一下子就能死掉的。我猜想那肯定是很懊悔的事。那部小说已然在他脑袋里写完了,他只要把它变成眼睛看得见的形式即可。可是若提前死去,一切都化为泡影,任何人都无法将其复原。

我凝视窗外的夜色,考虑了一会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可以看见山脚下排列的街灯。街灯队列沿着台伯河徐缓地迂回着,一直向远方伸去。不时有车灯划着弧形消失在哪里。不闻任何声籁。岑寂。彻底的黑。就好像置身于深深的洞底。天空星月皆无,阴云密布,如被罩上了顶盖。我缩进沙发,舔一样啜了一口白兰地。这个时候喝酒太晚了,而喝咖啡又太早了。但一小口白兰地未尝不可吧。想听音乐,又怕吵醒老婆,转念作罢。何况,在如此万籁俱寂的黎明时分有什么合适音乐可听呢?

我在沉默中沉下身体。

3点半睁眼醒来是因为做了个奇妙的梦。太奇妙了,因而醒来。我因梦见什么醒来是极少有的事。我基本上不做梦,做也当即忘光。

所以我想趁还没忘时记录下来。如此明晰而有现实感的梦是不可多得的。是的,在某种意义上,那个梦比现实本身还明晰、还有现实感。

梦中出现一座空空荡荡的巨型建筑。天花板很高,俨然飞机库。里面空无一人。我的四周飘有一股血腥味。沉甸甸滑腻腻的气味以明确的比重如断层一般在建筑物内飘浮。每当空气缓缓卷起漩涡,那气味也如心灵体[2]那样移动,并且涌入我的口中。无可回避。它同空气一起不由分说地涌进来,我可以在舌尖上感觉出那气味的动态。气味进入我的喉咙,渗入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我这一存在已经同化在血的滑腻腻的黏液中,无可奈何。

房间左边排列着被砍掉头的牛身,右边摆着被砍掉的牛头。好像刚砍下不久,头和身仍在接连不断地流血。哪一边都摆得井然有序一丝不苟。因此,被一分为二的牛们看上去十分安静,感觉上简直就像在沉睡时间里,被割麦一般飞快地——连感到疼痛的工夫都不给——砍了头。至少牛头似乎还没觉察到自己已从躯体切割下来,这点看它们的眼睛即可了然。不过它们就算觉察到也已无计可施——只能排列在那里持续流血。

五百个左右的牛头全部朝同一方向排列。何苦费这般麻烦呢?我不得其解。无论谁做,我想都耗时费事。

房间地板上有无数细沟,宛如叶脉。细沟汇集了牛们的血,注入房间中央一条大沟,大沟将集中的血冲入大海。建筑物外面即是悬崖,下面就是海。海已染成牛们的血色。

窗外有海鸥盘旋。数量奇多的海鸥,犹如飞蛾,数不胜数。它们聚来这里是为了牛血——吮吸沟里淌来的血,贪婪地啄食血中混杂的细碎肉片。当然仅此并不满足。海鸥在空中盘旋着窥视窗口。它们想得到更大的肉片,想得到身首分离的牛们以及我。它们不屈不挠地在空中盘旋,静待时机。

牛们定睛看我。地板上齐整整排列着的牛头,看上去仿佛经过品种改良的奇异的蔬菜。我可以清楚感觉出它们的视线。它们看着我这样说道:还没死!还没死!海鸥们则说: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醒来我马上看表。我出了汗。也许神经过敏,手心黏糊糊的,就像沾满血浆。我赤身裸体走去厨房,从电冰箱拿出矿泉水,倒在杯里喝了,一口气喝了三四杯。

此刻正坐在沙发上眼望窗外的黑暗。时针指在3点50分。

我不想死。

我闭上眼,想像自己死去的光景。所有肉体功能划上句号,最后一口气从肺部徐徐呼出。最后一口气比预想的硬得多,感觉上如同垒球从喉咙吐出,但到底出去了。死随即到来,缓缓地、然而确凿地。视野滞重,颜色摇曳,就好像躺在游泳池底。有人飞扑进来,水纹荡开,摇动光亮。但稍顷光也消失了。

罗马是个吸纳了无数的死的城市,所有时代所有形式的死尽皆充斥于此。从恺撒的死到剑客的死,从英雄的死到殉教者的死,罗马史连篇累牍尽是关于死的描述。元老院议员若被宣布荣誉死亡,首先在自己家里大设宴席,同友人一起大吃大喝,之后慢慢切开血管,一边畅谈哲学一边悠然死去。无名贫民的尸体被投入台伯河中。卡里古拉[3]将所有哲学家处以极刑,尼禄[4]将基督教徒喂了狮子。

在清晨到来之前的这一短暂时间里,我感觉到这种死的高涨。死的高涨犹如远处的海啸摇颤我的身体。写长篇小说时常发生如此情形。我通过写长篇小说而一点点降到生之深处。顺着小梯子,一步又一步下降。然而越是这样向生之中心接近,我越是清楚感觉出死之高涨,感觉出就在前面很近很近的黑暗里,死也同时急剧地高涨。

去梅塔村途中

198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