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拉·托雷克里

终于回到罗马。从西西里返回的一段时间里,就连罗马在我眼里也显得比较安稳平和,不可思议。我请朋友帮忙在罗马郊外找了一家名叫“比拉·托雷克里”的公寓式旅馆(residential hotel)。虽说是郊外,但距市中心坐大巴仅十来分钟。当然,我是说如果大巴好好跑的话。房间并不很大,客厅、卧室、小厨房、浴室。在此安顿下来后,暂时不刻意做什么,呆呆愣愣打发时光——正是旅行疲劳差不多浮出水面的时候。回想起来,这个那个手忙脚乱之间,离开日本已经四个多月了。由于气候、食物的急剧改变,身体感觉似乎已一点点发生变化,头发干干巴巴,浑身酸懒,眼窝下陷,脸皮肿胀。

一如名称所示,“比拉·托雷克里”是旧公馆改造成的[1],带一个甚是气派的大院子。而且位于小山上(托雷克里乃“三座小山”之意),视野十分开阔,罗马全城尽收眼底。从房间窗口可以望见外交部、台伯河以及有足球场的奥林匹克运动场。有足球比赛的日子,“噢噢噢——”的欢呼声甚嚣尘上,上空还雾濛濛地笼罩着吸烟的紫色烟气。刚目睹时我还以为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事情。

冬末至初春期间的罗马风景给人以极深的印象,罗马城简直就像小孩子耍性子似的要把缠在身上的冬天抖掉,这点同任何时节的罗马景致都不一样。奇形怪状的云气势汹汹地在空中飘移,在山麓蜿蜒流淌的台伯河无端地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把桌子放在窗前,写作累了,就漫然望着这样的光景。为了纺织出文章,我自己的身体也像罗马城一样耍起性子。这个季节经常下雨,甚至不时下雹子(致使阳台上摆放的盆栽紫苏全军覆灭)。雨停时,云絮强有力地四溅开来——感觉上颇像很早以前的场面壮观的电影镜头——似乎只罗马才有的眩目耀眼的太阳迫不及待地探出脸来,将城市染成一片金黄。切切实实感觉到春天即将来临就是在这种时候。

不过,同如此漂亮的景致和庭园风情相比,建筑方面很难说有多么气派。说清楚些,已经摇摇欲坠,设备也有些粗糙。墙纸褪色,处处剥裂,电梯像得了肺结核似的“吭吭哧哧”,厨房换气扇出故障动弹不得,窗扇吻合不好,热水出不来,地板吱呀作响。原先大约是蛮不错的建筑物(甚至可能有情调)这点不难想像,但如今尽皆破败不堪。总而言之,这座旧公馆没有为使其原样保持下去而进行必要的修茸。据说,这里动不动就换经营者,致使管理不够到位。不过,只要不过于讲究,大体过得去的生活还是可以维持的。其优点首推幽静。作为我实在谢天谢地。不管怎样,总算有了可以安下心写小说的清静环境。

小说初稿于3月7日完成。3月7日是个阴冷阴冷的日子。罗马人称3月为发疯月——风云突变,冷热无常,前一天还煦暖如春,过了一夜就倒退回严冬。这天我是早上5点半起来的,在院子里跑了一小会儿,而后连续写了十七个小时,于子夜前写完小说。看日记,到底像是累了,上面仅有一句“何其快哉”。

我给讲谈社出版部的木下阳子打电话,告诉她小说大致脱稿。对方说4月初博洛尼亚有个“绘本”展销会,讲谈社国际室有人参加,最好在那里交付原稿。我说自认为是一部极有意思的小说。“哦——,原稿纸有九百页?果真有意思?”她怀疑地说。此人疑心相当之重。

翌日我马上开始第二稿,把写在笔记本上、信纸上的原稿从头到尾重写一遍。四百字稿纸共九百页份量的原稿用圆珠笔全部重写下来,非我自吹,没有体力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第二稿脱手是3月26日。由于想赶在博洛尼亚书展之前完成,争分夺秒往前赶,以致最后右臂都麻木了,几乎动弹不了。幸好体质上我从不肩酸,肩自是问题不大,但胳膊受苦了。所以一有时间我就在地板上一下接一下做俯卧撑。写长篇小说是个消耗极大的体力劳动,其程度远在一般人想像之上,时下开始用文字处理机,变得轻松多了。

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对第二稿进行细细修改。这也彻底完成,而定名为《挪威的森林》,已是去博洛尼亚前两天了。

在“比拉·托雷克里”写小说期间,除了小说我什么文章也没写。写信的气力都没有了,甚至日记都应付了事。接下去要为一家文艺刊物把这一期间的事写下来,较之随笔,更接近自白亦未可知。

凌晨3时50分的昏死

对于我,写长篇小说可以说是非常特殊的行为,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称之为日常性行为。打个比方,就好像孤身一人深入深山密林一样。没带地图,没带指南针,甚至食物都没带。树木如墙壁密不透风,硕大的枝桠重重叠叠遮天蔽日,就连里边生息着怎样的动物我都浑然不觉。

因此,写长篇小说期间,我脑袋的某个部位总是围绕死思来想去。

平时不至于思考这个。将死这个东西作为迫切的可能性加以日常性把握的,是极其少有的——三十五六岁的健康男性大多如此——然而一旦投入长篇小说创作,我的脑海中便不由分说地出现死的图像。这一图像死死贴在脑袋四周的皮肤上不动,我持续感受着它的刺痒、它的讨厌的抠抓。在小说最后完成那一瞬间到来之前,这种感触绝不剥离。

总是这样,屡试不爽。写小说过程中,我总是心想我不愿意死、不愿意死、不愿意死,至少绝不愿意在小说平安写完之前死去。想到扔开没写完的小说一命呜呼,我就懊恼得几乎落泪。也许不会成为留在文学史上的杰作,但至少那是我自身。说得极端些,如果不使小说完成,那么准确说来我的人生就不再是我的人生——每次写长篇小说我都或多或少这样想,并且似乎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随着自己作为小说家的阅历的积累而愈演愈烈。我不时躺在地板上屏住呼吸,闭起眼睛,想像自己死的情景,想像死去是怎么一回事。并且这样想道:不行,这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

早上醒来,先去厨房往水壶灌水,打开电炉。这是为了做咖啡。我一边等水开一边这样祈祷:“拜托了,再让我多活几天,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可是——是的——我到底该向谁祈祷呢?若向神祈祷,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实在太为所欲为了;而向命运祈祷,我又过于依赖自己了。也罢,无论向谁祈祷,只要一直祈祷,不久总会和谁顺利沟通的。我就像期待自己的祈祷迟早被哪里的外星人获取,而从山顶上随意向很多方向持续发射信息电波的科学家。不管怎样,作为我除了祈祷别无他法,因为生息在这个不确定的、暴力性的、不完全的世界上,我们四周充斥形形色色的死。冷静想来,能平平安安一直活到现在都已经近乎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