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拉·托雷克里(第4/6页)

乌比渐渐激昂起来。

“算了算了乌比,冷静些。”乌萨克从后面劝道,“乌比干活干过头了,像日本人。”

“不光这个,那些家伙还是小偷!”

“小偷?”我反问。

“是的。外务省不是有专为职员举办的晚会么?结果很多东西都不翼而飞,银器啦花瓶啦烟灰缸啦。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此句讲的是日语)!毕竟罗马是持续腐败了两千年之久的城市,腐败到家了!”

“乌比他时常这么激动的,一说起罗马和工作单位来。”乌萨克说。

“其实我并不是讨厌罗马这座城市。”乌比冲动地双手离开方向盘挥舞起来(意大利人常玩这手,令人心惊),“城市本身我喜欢,漂亮的城市。讨厌的是住在那里的罗马人。那些家伙全部送去撒哈拉沙漠就好了!粗俗、下流、没有知识,简直是野兽!”

“好了好了。”我劝慰道。

“傻瓜蛋!”他说,“罗马一个好印象也没给我留下。以前在罗马当过几年警察,开巡逻车取缔妓女。若是警察,优惠半价。”他往后瞥了一眼(未尝没有占便宜吧),“总之那时候我很孤独。”

“当警察了?”我回问一句。此人的半生甚是波澜起伏,新情况层出不穷。与众不同的人物。

“再以前在罗马一个富豪家里做过勤杂工什么的。”

“……那,现在可是外交部官员。”

“唔,角色够多的。反正,我在罗马总那么孤独。在罗马我就沉静不下来。说到底,我是个乡下孩子(country boy),归根结底。作为军事警察在波尔查诺驻扎过六年,那时很幸福。人们热情,女孩温柔(动不动就提女孩这点还是说明他是意大利人)。嗯,知道么,和波尔查诺的女孩约会,她们全都客气,只点便宜东西;同罗马女孩约会,那些家伙开口就要芝华士。”

“唔,明白。日本称之为‘混账女人’。”

“混账女人,”乌比重复道,“反正从波尔查诺返回罗马时我哭了,难过啊!从东京返回罗马也很难过。”

(※后来我去了波尔查诺,差不多同奥地利接壤,一座极好的城市。葡萄酒和糕点很够味儿。)

“但愿能早日离开罗马。”我说。

讲一下梅塔村。

梅塔是座历史可以上溯到11世纪的古村,最初在山顶尖上,1915年的大地震几乎毁了所有房屋,使村庄下移一百米左右。所以,山顶上基本原封不动地残留着崩毁的村落,一座仿佛画里的荒僻村落。

“村子孤立得很,村里的人过去几乎足不出村。”乌比说,“我母亲二战期间因为无论如何要买盐,骑着毛驴去过一次罗马。那以后四十年时间始终讲那件事,四十年!”

“听过六次了,我。”乌萨克说。

“二战的事讲起来像上个星期的事似的。”乌比说,“战争期间纳粹士兵跑进村来,以抵抗嫌疑把村里两个青年抓走了,他们再没回来。是觉得可怜,可是大家以严肃的神情一直讲到今天。难以置信。对了,还有,我16岁以前不晓得意大利存在意大利面条这个东西。为什么呢?因为梅塔村不存在意面,吃的都是母亲在家里做的面条,没那么圆,所以不晓得。难以置信。”

村子似乎妙趣横生,渐渐上了兴致。

梅塔村

驶离免费的收费公路前行不久,穿过一个铁道口,爬上山路。途中经过几座小镇。镇上的行人全部手拿橄榄枝——今天是棕树主日。我不明白棕树主日何以拿橄榄枝。可以看见山上有个小村庄。那就是梅塔村?我问乌比。

“No,那个小村子叫佩斯基拉。梅塔人管那里叫中国(基诺)。文明不发达,走路姿势怪异。”

“文明?走路姿势?”我吃惊地问。

“是的,同佩斯基拉相比,梅塔算是大都市了。这走路姿势嘛,的确走路姿势不一样的。因此,无论去世界什么地方都一眼就可看出佩斯基拉出身的家伙,一看走路便知。就是说,走路的样子很怪,步步紧挪,腿有点儿弯。”

“走路姿势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差别?不是相距很近的吗?”

“嗯,相距不出一公里。”他说,“但高度略有不同,地形也不同。所以,年长月久,腿就依照地形变弯了,走路姿势截然不同。反正就是不一样,看了你就知道。”

我半信半疑,但乌比说得极为认真。大概真有其事吧。

“佩斯基拉村的上面是梅塔村?”我问。

“不,那上面还有一个小村子,叫圣萨维诺,没有梅塔文明开化。人口三百左右。梅塔和圣萨维诺倒是相距仅仅二百米。”

“那,走路姿势当然也不同喽?”

“当然不同。”他做出理所当然的神色,“在梅塔村,人们全都嘻嘻哈哈模仿圣萨维诺那伙人的走路姿势。衣着不同,说话方式不同,想法和世界观也大大不同。”

老实说,我渐渐头痛起来。

“这不是说谎。”乌比说,“你问玛利亚·露西娅好了,她完全可以作证。因为千真万确。”

乌比的父亲即是这圣萨维诺出身,母亲是梅塔人。尽管相距不过二百米,但是梅塔人和圣萨维诺人通婚似乎鲜有其例。结婚已经四十多年了,然而双方亲戚之间几乎没有往来,双方亲家也都极度讨厌对方的村子。意大利实在是个复杂的地方。

“我父亲嘛,至今仍在圣萨维诺拥有自己的田地和小屋,一有什么就跑去那边,死活不回梅塔。”

“那样的两个人怎么结婚了呢?”

“不大清楚。”乌比摇了下头,“结婚前互相厌恶,毕竟是梅塔和圣萨维诺嘛!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厌恶变成了爱情。”

“简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对了,那是1939年的事,两人之间萌发了爱情。不料战争爆发了,父亲当时是法西斯党员——那时公务员差不多都是法西斯党员——立即被派去前线,25岁的时候。先在希腊作战,后在阿尔巴尼亚作战,接着去南斯拉夫,直打到1943年。1943年巴多里奥内阁向德国宣战,他被德军俘虏,送到埃森收容所,在那里待了半年,还被送去哪里的煤矿强迫劳动,最终被盟军解放,得以返回意大利,已是1946年的事了。”

“够受的啊!”

“那也不是的。”乌比说,“父亲说他蛮中意收容所,食品配给确实少,好在他本来就饭量小,没觉得怎么难以忍受。再说德国人都很地道,好像过得相当快活。他说比什么梅塔村好得多。哈哈哈。至今仍不时怀念起收容所。”

莫非真有人中意战俘收容所?“听起来人好像有点儿特殊……”我试着确认。

“是的。没准真有点儿特殊。圣萨维诺的人都有些乖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