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第4/5页)

“往下跑去哪里?”男子接着盘查。

“超级天堂海滩。”我答道。

“那里够远的。”

“是啊,那倒是。”

“一直跑去?”

“所以说喜欢跑步嘛。”

“何苦非跑到海滩不可呢?”胖的那个中年妇女从旁插嘴。我心里叫苦,也许因为自己的希腊语不三不四,意思根本没有沟通。

“所以说喜欢跑步嘛,阿姨。”我也不厌其烦地重复。

“跑对身体不好。”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接了一句。

“是啊是啊。”胖的表示赞同。

跑对身体不好还是第一次听得的说法,但两个中年妇女显得相当认真,双双眉头紧锁。

“不要——紧,我有力气。”我半是妥协地做出身强力壮的样子。罢了罢了,瞧我在这等地方干的什么!

接下去我们为争取沟通努力了一阵子,可惜怎么都不顺利,就好像风大之日隔着一道山谷交谈。没有接合点。男的耸耸肩,摊开双手,像是表示莫名其妙。两个中年妇女宛如脖子不够长的长颈鹿,一个劲儿缓缓左右摇头。一阵沉默。驴瑟瑟发抖。

“嗳,进屋喝杯乌糟酒可好?”胖的中年妇女说。

简直开玩笑,跑步当中怎么能喝度数那么高的酒呢!真的什么都不懂。

“谢谢!不过还要往前赶路。”我笑着拒绝。

“乌糟对身体有好处。”戴眼镜的说。

如此下去没完没了,于是我就此打住,开步往前跑。跑了一程回过头去,见他们仍一动不动往这边看着。

在南欧跑步的第二个问题点,那就是狗。一来放养的狗多,二来狗也和人一样没有看惯跑步的人,我一跑就以为是什么怪物而随后追来。若是人,虽说有点麻烦,但总可以讲通,而狗则不可能。狗这东西通常不懂话语,也就是说道理讲不通。弄不好,性命都要出问题。

在希腊一个城郊被一条大黑狗追过一次,形势相当紧迫。周围没有人,好在正害怕的时候有一辆出租车从我和狗之间穿过,得以化险为夷。

旅居西西里巴勒莫期间也为狗生出诸多烦恼。巴勒莫的赛马场旁边有一条非常不错的跑步路线,令人感激莫名。问题是如何到达那里。从住处跑十五分钟的路上有数条放养的狗。观察其他跑步者如何处理,原来他们丝毫不当回事:全都开车赶到跑步路线那里,跑完又开车回去。我没有车,死活非跑到那里不可。加油站旁边养的那条白毛狗尤其品质恶劣,我每次跑过,它都不顾一切地从后面“汪汪”叫着追赶。必定在同一地方等我,必定穷追不舍。狗的主人一般也在那里,然而狗追我他也不怎么劝阻,只是呆愣愣的袖手旁观,我用只言片语和手势抗议也全然不予理睬。西西里人对于这种事十之八九态度冷淡而固执,甚至让人怀疑他是认为别人全部喂狗才好。

别无良策,开始几星期只好手拿护身棍奔跑。而这个也有这个的问题,这是因为,此时正在大张旗鼓地对黑手党头目进行审判。黑手党方面出于报复在街头开枪打死了几个政府官员。总之全城处于戒严状态,到处全是警察。警察全都身穿防弹背心手持自动步枪,神情高度紧张。而手持棍棒从中奔跑,无论如何都需要一点胆量。狗吓人,警察也吓人。

这样一来,往下只有两种选择:或放弃跑步,或同狗正面交锋。我当然选择后者。若是怕狗和文艺评论家,岂能写出小说——这么说是有点言过其实,但岂能败在狗手下的心情确是有的。

于是,一天我主动大踏步朝狗走去。狗与我面面相觑,一动不动。我弯下腰以“你敢咬我”的眼神狠狠瞪视,狗也并不相让,“呜呜呜”低声叫着以眼还眼,似乎在说“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如此动真格地跟狗吵架是头一次,因此一开始颇有些担心,不知战况如何发展。但不久我即确信获胜的肯定是我,因为狗的眼睛现出困惑的阴影——它是在为我主动出击而感到不知所措。这一来往下就简单了。不出所料,互瞪五六分钟后,狗一瞬间移开眼睛。我看准这一瞬间,从近至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冲着狗的鼻尖以最大音量吼道(当然是用日语):

“你这个混蛋,看你还敢捉弄我!”

自那以来,白毛狗一次也不再追我了。我时不时开玩笑追它,它倒逃之夭夭。肯定是害怕了。这么着,追狗成了相当有趣的活计。

尽管为数不多,意大利还是有跑步者的,但气氛上意大利的跑步者同美国和德国的跑步者有很大不同,同日本也相当不一样。我跑了很多国家的很多城镇,但觉得意大利的跑步者作为先进国家恐怕还是属于相当特殊的那类。

首先一点,很俏。像我这样的,只要容易跑就行,一切由此开始。可是这里的人似乎不是这样,而首先讲究穿戴。这点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如此,各自下足了功夫,舍得花钱,而且确实像那么回事,令人叹为观止。若真有本事倒也罢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毕竟在上下身“华伦天奴”外面围着“米索尼”(Missoni)毛巾奔跑,端的非同一般。

意大利跑步者的第二个特点,是极少一个人单跑,一般都是几个人一起行动。至于是因为不擅长一个人做什么,还是出于容易感到寂寞的国民性,抑或由于说不成话觉得难受,我则无从判断。最初甚觉不可思议。跑步是孤独的运动——我无意这么装腔作势,和大家一起跑也全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一人单跑的情形实在太少了。在其他国家,感觉上大体八成是一人单跑,另两成是团体或复数,而这个国家,比例完全颠倒过来,全都嘻皮笑脸叽哩哇啦说着聊着跑步,样子极为开心惬意。一个人钻进附近树丛站着小便,那时间里其他人全都原地踏步,静等其小便结束。也罢,终究是别人的事,我不好说什么,只要人家觉得好就是,可是没必要小便都等的嘛!那一来岂不跟小孩子一个样了?若是美国人,想必不会等待。而德国人不至于跑步时小什么便。虽说同是跑步,但各国竟迥异其趣,看意大利跑步,深深觉得这个国家的人打仗很难取胜。

去二战激战之地马耳他旅行时,从马耳他人口中也听到同样的话。马耳他在二战期间一再遭受意大利的轰炸,但马耳他人对意大利人可以说丝毫不怀有恶感,因为几乎没造成损害。“跟你说,意大利人么,除了吃、闲聊、对女人花言巧语,其他没有卖力气做的事。”一个马耳他人告诉我,“轰炸马耳他的时候也不例外。飞得低怕挨高射炮,所以从很高很高的空中‘啪啦啪啦’扔下炸弹就回去了。那东西不可能打中,不是掉在海里就是落在荒郊野外,但对他们来说那就可以了。叫扔炸弹就扔了,扔了就算完事。因此,不管墨索里尼怎么狂喊乱叫,马耳他都纹丝不动。后来德国空军来了,这个厉害。急剧下降的轰炸机几乎贴到地面,炸弹全部击中,城市夷为平地。在这个意义上,意大利是个好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