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2/7页)

她被米科诺斯迷得神魂颠倒,说她就连邻岛都没去过,罗得岛和桑托林岛也没去过。“我有米科诺斯,为什么非去其他岛不可?”

“莫尼卡酒吧”是一个叫莫尼卡的德国女性经营的,到了夜晚,感觉上这里往往成了住在米科诺斯的外国人聚会交流的场所。大家都很寂寞,晚上就聚来这里喧哗。因此,不时热闹过头是这家酒吧的一个缺点(此外还有卫生间冲水不畅)。不过,正因是德国人经营的,德国风味的家庭式饭菜十分可口,天冷的日子每每来这里喝德式热汤、吃炖豆角和煮香肠。

“米诺陶洛斯酒吧”的老板是和英国女子结婚的希腊人,此人喜欢爵士乐,有几张渡边贞夫[1]的唱片,我每次去都放给我听。“淡季总是去伦敦生活,”他说,“但今年夏天生意不怎么好,冬天也开着。因为那场恐怖传闻闹得美国人不来了。”

他天天教我一点希腊语。人很沉静。细品之下,数他这家酒吧的鸡尾酒够味儿。是用新鲜水果做的,做得很认真。下酒菜虽然只简单几样,但味道不坏。酒吧一如其人,比较安静,并且总以适度音量放轻柔些的爵士乐。“夏天的确赚钱,”他静静地说,“可是我讨厌夏天,讨厌米科诺斯的夏天。夏天一切都没有章法,7、8月份简直昏死过去,干活时一直计算夏天还有几天过去。人人如此,人人讨厌得要死,忍无可忍。没有办法才干活的。这样的季节就好得多,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说罢,他摇了摇头,言语之间沁出只能靠旅游业为生的希腊的苦楚。

“托马斯酒吧”很有与众不同之处。托马斯生于土耳其,塞浦路斯纷争期间被赶出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政府强制遣返希腊人),几乎身无分文地迁居希腊。一如此类人所经常表现出的那样,他对政治极尽嘲弄之能事,是个个人主义者。个头不高,但长相富于攻击性。年轻时满世界游逛,掌握了六种外语。在很多酒吧和旅馆里打工,攒了一笔钱,去年在米科诺斯买了酒吧。“原来叫‘玩酷子弟酒吧’,但很快改称‘托马斯酒吧’。因为1月去雅典付清余款,彻底成我自己的东西了。新招牌也定做了。”他说。为了赚钱,淡季也开业。他还学了日语,大概正在打近来逐渐增多的日本游客的主意吧(不用说,在斯派赛斯岛一个日本人也没见到)。我让他给我看了日语教科书,那东西根本不成样子。我教了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区别,他招待白兰地表示感谢。

托马斯给人的印象总有些郁郁寡欢,多少有些心事重重,仿佛在说自己什么都不相信,但我们去那里喝酒的次数相当不少。一来托马斯这个人有一种叫人恨不起来的地方,二来说话妙趣横生。一次谈起选举,我问选举时不能卖酒,并说那一来就赚不到钱了吧。他说那就充作红茶,用红茶杯上白兰地。“附近酒吧销掉两箱白兰地!连警察都来喝,喝令上红茶。当然钱是不给的。”他笑道。“算是好处费吧。希腊人么,政治上什么都不懂,只是凑热闹罢了,根本一无所知。”说着,他嘲讽似的笑笑。

“提起警察嘛,”托马斯说,“在米科诺斯开这样的酒吧是需要营业执照的,可是从没叫我出示过。警察一晃儿进来喝酒,喝完就走,白喝。只要管酒喝,谁都不说三道四。心照不宣,妙就妙在这里。”

但是,惟独谈起他的生身故乡伊斯坦布尔,其神情甚是真诚——伊斯坦布尔的鱼是多么鲜美,在那里长大是多么愉快,被赶出那里是多么难受……

在托马斯的酒吧里遇到一位曾长住日本的希腊老伯。他在吧台边同托马斯边聊边喝啤酒。高个头,有点儿驼背,头发已开始稀薄。他转向我问我是日本人么,我答说是的。随即老伯手拿玻璃杯讲起一段很长的往事。

他曾作为轮船公司职员久驻日本,那是1960年代前半期的事。去看镰仓大佛途中,同一个在公共汽车上碰到的女子堕入情网。他说那就是所谓一见钟情。他实在按捺不住了,遂向对方搭腔说自己想去看大佛,不知怎么走。女子热情为他带路,两人由此要好起来,约会了好几次,甚至发展到了认真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看上去他已经五十五六岁,长相不坏。

“但最终没有结婚,”他说,“也见了对方父母,谈了,都是好人。可是若真要结婚,还是有很多很多难题。我也有无可奈何的情况。但当时心里确实难过。我也年轻,那时候。归终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离开了日本。

“现在已经辞职不干了,海运业不景气啊!于是回到故乡米科诺斯工作。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出生的地方最好。

“可是夏天不行,夏天再糟不过——到了夏天,岛上人口是冬天的五倍!人口增加这么多,什么东西都不够用。从电气到食品,水都缺,只好从附近岛上买水,圆罐车装水运来。这一来,物价理所当然上涨。一到夏天,没有什么不贵的。靠旅游吃饭的人倒也罢了,而与此无关的居民全都怨声载道,对外国游客烦不胜烦。理所当然啊!冬天好,安静。多数居民用夏天赚的钱在米科诺斯郊外盖大房子,整个冬季在那里看着录像带悠然打发时光。全都有钱嘛!”

在米科诺斯也见到好几个在日本住过的人,基本是货轮上的船员。也有好几个在朝鲜战争之际去过日本(希腊作为联合国军的一员向朝鲜半岛派兵)。原来的船员们熟知日本的小港。他们的年龄都已相当不小了,但身体都很壮实,如今仍晒得黑黑的,常逮住我聊日本。他们随着海运业的萧条从船上下来,有的当公共汽车乘务员,有的当餐馆老板,有的开小杂货店。对于在船上度过的日日夜夜,他们简直像惋惜已逝青春一样谈得十分动情。听他们那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是一个分外美好的时代,一个可以乘船四海为家的时代,一个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可找到工作的时代。

然而那样的时代已然过去,如同斯派赛斯岛那个商船队随着汽轮时代的到来而一蹶不振一样。

港口和范吉利斯

每天早上醒来,我们首先开窗看海。从卧室窗口可以把大海尽收眼底。得知海面平稳没有白浪掀起,便去港口买鱼。如果白浪滔天,几乎所有的渔船都不出海,鱼也就无从谈起。只有好天气才能吃到鱼。因此,天气对我们的生活意义非同小可。

天气好的时候,一大早出海的船9点前全部返回,在港口前摆卖刚捕来的鱼。港口一角有用大理石(这一带大理石多,什么都用大理石)砌的鱼台,上面齐刷刷摆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鱼。有鱼摆上,镇上的居民、游客和猫狗鸟们便一忽儿围成一圈。因为新鲜,味道当然好,但鱼价绝不便宜。地中海沿岸哪里都不例外:鱼是比肉贵得多的高档品。一见就很鲜美的鱼差不多都给餐馆老板模样的人集中买走用来营业,镇上的一般老婆婆们只能物色做家常菜的不怎么样的小鱼。这么着,港口摆卖的鱼转眼就卖光。至于卖不出去的杂鱼,渔夫们便扔给在港口转来转去的塘鹅和猫。塘鹅高叫着吓唬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