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4/7页)

走进大门,旁边有管理员室,范吉利斯一般都和两只金丝雀待在这里。不在这里的时候,就去清扫游泳池,或修剪花坛、收拾垃圾。管理员室也带一个小厨房。一看见我就招呼道:“喂春树,喝了咖啡再走!”随即用带花纹的小锅做了个黏糊糊甜腻腻的希腊咖啡,边喝咖啡边查辞典说很多话。范吉利斯说他战前在比雷埃夫斯开面包店,也当过船员,去了许多地方。下船后做了好几种工作,来这里是因T先生的邀请。T先生是设计这片高级住宅小区的建筑师,也是小区的总老板。他请范吉利斯来这里做管理员,于是范吉利斯举家搬来,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夏季范吉利斯当然也忙。“忙得天晕地转!”他本人说道。不光说,还扭歪了脸——扭得皱皱巴巴的——做出讨厌至极的表情。“夏天我女儿来帮忙,女儿会英语,毕竟是跟外国人打交道。我不行,傻瓜一个,英语不会,德语不会。”

可是范吉利斯绝对不是傻瓜。虽说是没正经受过教育的一介左巴,但直觉好,感情也够细腻。范吉利斯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在米科诺斯的发电站当工程师(这座发电站动不动就停电)。另一个是女儿,做美容师。孙子两个,一个承袭了他的名字,就是说有两个范吉利斯。不过孙子叫米克罗·范吉利斯,即英语所说的小范吉利斯。他桌子上摆着孙子照片。子女也好孙子也好都在米科诺斯生活。“范吉利斯穷,但都健康。”他说。希腊人非常注重家庭,家人的幸福即是自己的幸福。虽然穷,但只要全都健康地活着,那就是幸福。

一开始他问我“春树,有孩子么”。我说没有,他马上现出非常困惑和伤心的神情。对他们来说,没有孩子是极其难以忍受的事情。

范吉利斯明年春天六十。“六十就有养老金下来,”他兴奋地说,“跟你说春树,那一来往下就可以游玩度日了。我也上年纪了,天天干活很不好过的哟!六十年来一直干个不停,差不多也该休息了。”

但范吉利斯显得十分健康。“您不是还能干么,”我说,“在日本,六十岁正是干活的年龄。”

“哪里哪里,”范吉利斯摇头,“六十已不是干活年纪了,我也老了,没精神了。”说着做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以此表现他已彻底心力交瘁。

不过看上去范吉利斯甚是精力充沛,一有时间就在管理员室做手工活。有时修理捕捞章鱼的渔具,有时缝补渔网,还有时做饭做菜或干一点木匠活那样的活计,同时屈指计算养老金下发的日期。

范吉利斯工作时间里不喝酒,但圣诞节那天穿一套最考究的西服在管理员室醉得相当厉害。也罢,圣诞节说起来就像日本的正月。范吉利斯醉后满脸通红,比平时活跃,嗓门变大,并叫我喝威士忌,倒满满一杯。威士忌是红牌尊尼获加(Johnnie Walker)。他喝尊尼获加时显得分外得意,想必是为圣诞节特意保存的酒。平日大体喝廉价葡萄酒。乌糟酒则不喝,大概过去给乌糟灌得烂醉如泥,再也不想喝了。无论我怎么劝他喝乌糟,他都一滴不沾。“乌糟,坏酒,喝了变傻,春树你也注意为好。来葡萄酒好了!”说着,脸色黯淡下来。

他不时把我们领去当地人聚集的咖啡尼奥(希腊式咖啡馆)。作为他那是最大限度的招待。这是因为,那种当地人聚集的咖啡尼奥不欢迎外国游客进入,那是他们的圣地。何况老婆也跟着,女人进咖啡尼奥也让他们反感。咖啡尼奥是合得来的男人们畅所欲言的场所,所以都以冷冷的目光盯视我们和范吉利斯。这种时候,范吉利斯就把我们介绍给大家:“这两人是我的朋友。虽是外国人(克塞尼),但会讲一点希腊语。正用心学呢,喏喏,单词本都带着呢!”

接着,他劝我们喝葡萄酒,推荐好菜让我们吃。菜固然便宜,但以范吉利斯的工资衡量还是不小的破费,此乃友情的表示,我们心存感激。喝着吃着,周围的左巴们渐渐习惯了我们的存在,似乎在说既然范吉利斯那么说,那也就只好接受了。这种温情是希腊人所特有的。

12月3日,设计师T先生来了。范吉利斯说明天T先生来,我表示如果可以想见面聊聊。T先生乃知识分子,当然讲一口漂亮的英语,往返于伦敦与纽约等地之间,是个国际化人物。同样是希腊人,但和范吉利斯有很大区别,不属于左巴系。我称赞这个小区做得极有档次,他兴冲冲带我到处参观。“为做这小区我花了十二年,十二年!”他说,“你恐怕不了解希腊的衙门是怎么个东西,跟衙门打交道活活要命,私下疏通上下打点麻烦透顶。交计划书、交设计图、又要交什么什么图……这方面不知占了多少时间。规定又多,效率又低,能把人急死。一塌糊涂的国家!完工时都累瘫痪了。这种事不能再折腾一次,也不想再折腾。不过,我也认为干得不坏,会心之作。为此我投入了全部精力,天天到场,连石头砌法都要指点工匠。不这样不行,那些家伙不盯着就偷工减料,很懒的!就连细小地方都是我直接指挥建造的。所以,这个小区等于是我的孩子。做了五十三套,四十九套都卖了。每年定下卖几套。不然就乱套了。慢慢做,看准对象慢慢卖。如何,村上先生,你不也买一套?这么好的东西在米科诺斯再不会有第二份。景致也好。夏天小区里都很安静。出租也能赚钱,决不会吃亏的。正是该买的东西。价格十五万美元。明年就会涨价百分之十。手续费等各种费用百分之八,年度管理费等经费八万德拉克马(约八万日元)。”

但我们当然没买。作为度假别墅十分难得可贵,价格虽说高却也并不离谱,管理员范吉利斯也让人愉快,问题是当时我们没有那样的经济余裕(我们在经济上是带着一定程度的担忧离开日本的),再说希腊离日本未免太远,有时间也很难像去关岛那样说走就走。在那样的地方就算有一套别墅也徒然落得麻烦。

因此,我对T先生说:“有道理,您的意思我清楚了,容我好好考虑一下。”“慢慢考虑就是,”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米科诺斯是好地方,希望日本人也多来一些。”T先生是早上到的,傍晚即乘机飞回雅典。忙。“在南美有个建筑师的世界性会议。”他对我说。

早上和范吉利斯一起散过步。那时我再次认识到,希腊人实在是喜欢寒暄的国民。一如日本人喜欢点头和暧昧地微笑、美国人喜欢握手和打官司、法国人喜欢葡萄酒和霍华德·霍克斯[5]的电影,希腊人则喜欢寒暄。早上购物时间和傍晚去咖啡馆时间在街上走一圈,这点就一目了然。那不折不扣是寒暄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