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临床诊断:所有测试均为阴性(第4/5页)

在那几个板条箱里,有一个装了些跟尤金·奥尼尔有关的法律文件。箱子中,我在一个文件夹里发现了几份非同寻常的资料。那些资料记录了父亲与他的一位老友兼同事——精神病学家梅里尔·穆尔[3]——的一段冲突。奥尼尔在成为父亲的病人前,一直与穆尔关系密切。

穆尔不仅是最杰出的精神病学家之一,也是一个跟戏剧界联系密切的文人。奥尼尔的妻子卡洛塔患病(初步诊断认为,她得的是“癔病”)并被转入麦克莱恩精神病院后,他被挑中为她检查。现在我发现,穆尔之所以被留下来,都是因为奥尼尔密友劳伦斯·兰纳的缘故。兰纳既是纽约著名制片人,也是同仁剧院的一名导演。然而,穆尔误诊了,让卡洛塔遭到了极为不公的对待。

多年以后,父亲曾在波士顿哈佛俱乐部向我介绍过穆尔医生。穆尔医生虽然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却也有很多人将其视为一个可爱的怪胎。他写诗,而且只写十四行诗。他显然写了很多(据他所说,至少有几千首),还非常乐意背给朋友和病人们听。有段时间,他总喜欢在兜里装些黄豆种子,然后兴高采烈地分送给别人。有一次,跟父亲握过手后,他说:“哈里,把这些种到你的花园里吧。”接着,他便往父亲掌心放了几粒黄豆种子,父亲则开心地表示感谢。

然而,据父亲所说,穆尔的问题在于,尽管他作为精神病学家的专业水准毋庸置疑,却对卡洛塔的诊断过于敷衍草率,完全忽略了以下事实:卡洛塔看似罹患精神病的症状,其实她是溴化物服用过量产生的暂时反应。甚至在警觉到她已经溴化物中毒后,他仍拒绝将其作为导致她生病的原因。相反,他坚称她就是得了精神病,并告诉麦克莱恩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他打算正式宣布她“属于法律意义上的精神病患者”。随后,他还建议奥尼尔应该跟妻子永远分开,而且,他似乎还是在替她做检查之前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后来,卡洛塔和奥尼尔都因这一错误的干预备受折磨。因为一开始,奥尼尔非常不明智地默许了穆尔的建议,并同意签署由一名纽约的律师出具、有穆尔医生共同签名的“陈情书”,坚称卡洛塔精神失常,无法再打理自己的各项事务。后来,卡洛塔曾反复提起这份著名的“请愿书”,并绝不原谅丈夫的这一“背叛行为”。

此时,穆尔医生已经打算安排卡洛塔接受永久院禁(即“非自愿的入院治疗”)。无论如何,这一在医学上并不合理的结果,都让麦克莱恩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们大为震惊。父亲要求介入治疗,正如在麦克莱恩精神病院工作的数年中替其他病人诊治时一样,从神经学和精神病学角度,为卡洛塔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4],最终出具了一份诊断书。父亲按照要求做完检查后,认为卡洛塔绝对没有精神失常,因此不应该接受院禁的安排。

消息传到穆尔那后,他做出了完全敌对的反应。“4月的一天,”父亲在一份冗长而详细的备忘录中这样写道,“我接到梅里尔·穆尔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正和那位剧作家的几个朋友待在纽约。”他没说那几个人是谁,却声称他们都认为卡洛塔和奥尼尔均属于法律意义上的精神病患者。所以,他们的婚姻应该被解除,两人也应该被分别监护起来。就这位剧作家的情况来看,他的各项事务都应该交由纽约那群相信他已经精神失常的人来处理。他们会替他做出各种决定,比如,决定如何使用他那些作品的著作权。

尽管父亲跟穆尔医生私交甚笃,但他在这件事上的行为还是让父亲大为震惊,因为他的表现不仅不专业,从法律层面上,还相当危险。他说,他被迫直接向他发出了挑战。

“我直接说出了下面的话:‘你的病人(指奥尼尔,当时,父亲还没有替他做检查)或许疯了,但我的没疯。这样的计划与我无关。’”然后,他又补充说,他会竭尽全力“阻挠和破坏此事”。见穆尔依旧冥顽不灵,父亲说:“梅里尔·穆尔,你疯了吗?”父亲警告他,他正让自己陷入的这种局面在法律上或许可以称为“犯罪预谋”。父亲写道,穆尔“似乎有些退缩”,因此通话也就此结束了。

之后不久,拉塞尔·克劳斯找到父亲,询问他是否可以去纽约,直接跟奥尼尔谈谈。克劳斯头脑冷静,是戏剧界的大人物,也是奥尼尔最信任的朋友之一。他想竭尽所能,帮助奥尼尔解决穆尔留下的医疗困境和个人误解。在克劳斯先生的要求下,父亲也像对卡洛塔一样,为奥尼尔进行了传统的精神和神经系统检查。

父亲得出结论:虽然奥尼尔的不幸,主要来源于精神因素和因身体衰弱导致的创造力急剧下降,但从任何医学或法律的角度来看,他显然没疯。他有权自己做决定,即便他做出的决定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到意志坚定和保护欲极强的妻子的影响,也不能剥夺他的这项权利。

那次检查过程中,奥尼尔明确表示:如今,他非常后悔在穆尔医生的建议下做出了让步,还说他很想与妻子团聚。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父亲的笔记并不完整,或者说,也许还有别的记录,但我没有找到。然而,据我推测,奥尼尔一定在与父亲的交谈和对答中找到了某种让他喜欢并信任的东西。所以,正如我之前所说,两人仿佛相处得舒适又融洽。但要解释到底是什么促使奥尼尔请求父亲成为他的医生,估计还需要长篇大论、事无巨细地把某些看似费解的事件解释清楚。

在此期间,已于一个月前离开麦克莱恩精神病院的卡洛塔,在父亲办公室对面一家很不错的小旅馆订了套可以俯瞰河景的套房。奥尼尔在一位护士的陪同下,从纽约抵达后湾站后,父亲前去接站,并把他带到卡洛塔跟前。卡洛塔至少在一开始,还是宽容地原谅了他,待他十分亲切。据父亲说,尽管在多年来的共同生活中,他们会激烈地争吵,但父亲依然相信,归根结底,两人还是完全依赖对方的。

奥尼尔对父亲说,两人共同经历了很多苦难,也从未停止过伤害对方,但他不能没有卡洛塔。他知道,她依然会如他最高产的那几十年里一样,勇猛并忠诚地保护他和他的利益。当然,就他在接受父亲治疗期间的身体状况来看,她的确遵循了父亲的指示,耐心而不懈地保护他,并在认为可能应该表达关心的时候,反复打电话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