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临床诊断:所有测试均为阴性(第2/5页)

“对颅侧神经的检查”结果显示:“她左侧鼻孔嗅觉极差,不是只能闻到一点气味,就是完全闻不到任何气味。左眼的视力也非常差……左脸有萎缩和轻瘫(即局部麻痹症)症状……左耳的听力在持续减弱。舌头左侧的味觉不仅没有右侧灵敏,有时还会完全丧失。左侧身体的感觉也明显异常。即便产生一点感觉,也必定是不愉快的感觉,偶尔还会出现痛感……刺激性强烈和刺激性不强烈的物体作用在她身上,似乎都不会产生任何差别……她感觉不出温暖物体的热度,但碰到冰块,她却会发出尖叫声,称感到自己正被某物‘灼烧’。”

父亲总结道,该病人感觉到的疼痛绝非幻觉。两周后,他负责扫描的EEG[2]让他相信,这个女人的右脑有一处囊肿。他叫来咨询的那位资深医生也相信,“几乎可以肯定,病根来自新生儿产伤……多次讨论后,他们决定为她实施手术,并立刻获得了病人的同意……”

父亲写到,事实证明,那次手术非常成功。(“切除那处囊肿后……病人再未感觉不适,病情也没再发作过。”)不过他也注意到一些副作用,在谈及术后更乐观的结果时,他还附上了几条证明:“一个人对手术的狂热”应该“受制于”上述理由。

这份材料和文件夹里的其他病历为何会让我如此着迷?我想,最简单的原因,就是我能跟着它们,详细地一次性回顾父亲在我诞生前5个月里、数百小时内的工作情况。在那几百个小时里,他不仅逐渐培养出一名临床医生的自信,还养成了谨慎和自我批评的品质。后两种品质为他赢得了那些他视为导师的老医生们的尊敬。比如,我发现他划掉了很多语句。很显然,他一定觉得他的诊查结果不足以支持那些语句。还有一件事也是显而易见的:他非常喜欢自己的病人——“友好而为人和善……是个非常有趣且十分健谈的人……她喜欢与人聊天”。他写下了很多类似赞扬病人优秀品质的笔记。只要认为某位病人具备此类品质,他就会在个案研究中记录下来,以备多年以后翻查。

我还看到一组让我更感兴趣的文件,那是父亲对他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30位病人诊疗后留下的一份长病例总结。之后的第二年,父亲仍然待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并借助一项洛克菲勒基金的资助,有幸得到瑞士裔精神病学家阿道夫·迈耶医生的指导。父亲和他共事期间,迈耶医生是美国当时精神病学领域的开创性人物之一。(医学历史学家们通常认为,让美国精神病学脱离“故步自封”状态,真正进入世界医疗学术圈的,就是迈耶医生。)

在这些总结中,我发现三张图表。父亲把这三张图表分别贴在三个大纸板上。每个纸板都有三英尺高,宽度则比三英尺还要宽。显然,他把这三张纸板都贴到了办公室墙上,以便随时追踪这些病人的情况。对每份病历的描述,他都按顺序分成以下8个类别:“症状”、“体检结果”、“情况”因素、“条件”因素、“个性”、“遗传性”、“疗法”和“疗效与追踪情况”。不仅图表上的每一项都写满了字,空白处也被他尽可能多地写上了各种细节。

其中有份看似稍微简单点的病例,该病例记载了一个18岁女性患者的情况。“草率的婚姻、未婚先孕、难产”,抱怨“喉头有噎塞感……不得不大口喘气,手部有麻痹感,似乎随时都要昏倒”,因此非常恐慌。在“体检结果”那一栏下,父亲这样写道:“病人身体虚弱(即体力不足),体重偏轻;脉搏110;反射测试结果呈阳性(++);血压125/60;脑电图测试结果为阴性。”“疗法”一栏下写着:“已向病人解释体检结果均为阴性。此外,也与这位女病人坦率地讨论了可能出现的致病原因。显然,唯恐再次怀孕导致了她的焦虑。开避孕隔膜。”而“疗效与追踪情况”一栏下则写着:“使用避孕隔膜后,不再出现麻痹感、噎塞感和恐惧感。自此以后,也不再出现昏厥现象……如今,她与丈夫相处得非常愉快。”

还有一个病例,记录的是一位刚刚失业的27岁男子。“病人恐慌症发作,怕死、心悸、双臂有刺痛感、有强烈的排便感、严重漏汗。”失业后,“病人还对性产生了焦虑感和不安全感,虽然与深爱的女子住在佛罗里达州,却害怕染上淋病。因此,他强烈地希望逃离,‘抽身而退,摆脱这段感情’”。“疗法”一栏下这样写道:“和这位病人详细讨论导致这些症状的原因。从病理学的角度进行解释……”“疗效与追踪情况”一栏下写道:“大有改善;症状已经大大减轻。”数月后的第二次追踪情况为:“佛罗里达州的那段感情进展良好,有望在一年内步入婚姻殿堂……”

还有一个明显更复杂的病例。一名43岁、“在马尼拉做生意的”男人觉得“喉头发紧”“死亡逼近”,并“从1928年起便开始焦虑”。父亲邀请迈耶医生共同替他诊治。

“病人向迈耶医生描述焦虑的症状:‘那感觉仿佛从高楼坠落,十分恐怖,完全是种无计可施的感觉!你知道,自己完蛋了,只能等待触地的那一刻!’”接下来,父亲又继续记录道,“该病人由患有癔病的姨妈带大……童年时经常看医生,有多年臆想症病史。同时,病人一直有阉割恐惧症症状……”在“遗传性”那一栏下,父亲写道:“叔叔自杀身亡。父亲酗酒。母亲极不负责、喜爱奢华,最终抛下孩子,与另一个男人私奔了。病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还有个姐姐,人很漂亮,生活却很奢侈,结过三次婚……”看起来,这位病人痊愈之前,父亲的实习似乎就结束了。他笔记的最后一行是另一个医生的名字。或许,接手照顾这位病人的也是一名实习医生。

后来,我把这些文件带给波士顿的一名精神科医生看。他说,因为我们最近在脑生理学方面取得的一些突破,从极少的几个方面来说,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些临床报告中强调的重点和使用的语言已经过时。他也指出,这些图表中的条目都极有历史意义,因为它们忠实地反映了迈耶广为人知的整体理论和“情景与社会因素在疾病成因”中的体现,以及童年创伤不完全,甚至并不占主导地位的影响。据他观察,被“弗洛伊德理论蒙蔽了双眼”的“顽固又武断的精神分析学家们”往往会忽视这些与病根同时存在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