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配件门市部(第5/11页)

每年这样,我在大泉乡的好多年,年年做报表,全乡十三个村庄,有一个村庄我可能从来没有去过。我只是从统计报表中知道这个村庄叫下槽子,知道村里有一台链轨拖拉机,一台东方红28胶轮拖拉机,这个数字咋来的我忘了。可能是我到农机站那年随便填的,我调到这个乡农机站是那年的11月,上班没几天局里的年报就来了,要求一周内报上去,下去每个村子跑数字显然来不及。我找出去年的年报,挨个地抄数字,给一些村子增加一些拖拉机,因为农机保有量每年都要增加的。这个叫下槽子的村庄竟然没有拖拉机,我觉得不可能,一个村庄怎么能没有拖拉机呢,没拖拉机地怎么耕呢,我很冲动地给它加了一台链轨拖拉机,又觉得它还需要有一辆搞拉运的轮式拖拉机。后来我弄清楚那是个牧业村,地少,一直雇用邻村的拖拉机耕地。但是晚了。拖拉机已经填在报表上,不可能划掉。只能再增加,我觉得它还应该有几台小四轮拖拉机,以后几年我就每年给它增加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我的胆子小,不敢一下加太多,觉得加多了心里不踏实,就一年年地加吧,因为加一台拖拉机,就要为它编一个车主的名字。这个车编给谁家呢。我到乡派出所找到下槽子村的户口簿,把两台大拖拉机落到两个大户人家,小四轮就随便落了,反正这些人家迟早都会有拖拉机的。

每年我都想着去下槽子村看看,或找个下槽子村的人问问情况。可是,从来没有下槽子村的人到我办公室办过事。好像那个村庄没有事。我给站长老马说,我们抽空去趟下槽子吧。老马说太远了,去了一天回不来。

那个让人一天回不来的村庄,就这样阻碍了我。

帕丽飞机不来的日子,我一个人看飞机,听到天空隆隆的声音我从门市部出来,仰头看一阵,把飞机目送走,然后回店里,在笔记本上记下过来或过去。其实坐在店里听声音就知道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我出来是让飞机看见我。因为我知道飞机驾驶员眼睛盯着这条路,其他地方或许他会一眼扫过,但是这个三叉路口他会仔细看,三条叉道通三个地方,走错就麻烦了。他探头下看时,准会看见仰头望天的我。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在望。他会不会被我望害怕?

理发店小赵也喜欢看飞机。只要听见飞机响声,准能看见小赵站在路上,脖子长长地望天,有时手里还拿着剪刀,店里理发的人喊她也不理会。小赵看飞机的样子和帕丽一样好看,我站在对面,看一眼小赵,望一眼飞机。小赵因为喜欢看飞机,我觉得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喜欢看飞机的女孩腰身、脖子、眼光都有一种朝上的气质,这是我喜欢的。我和小赵时常在飞机的隆隆声里走到一起。有时我把飞机看丢了,小赵就凑过来,给我指云后面的那个小点。小赵指飞机的时候,我看见她白皙的胳膊,细细的手指,一直指到云上。

小赵美容店的名字是我写的。配件门市部开张的第二个月,路对面开起一家美容店。店主小赵和我妹妹燕子很快成了朋友。小赵听燕子说我会写诗,是个文人,就让我给理发店起个名字。我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小赵说,你先给我写上“美容店”三个字吧,以后想好名字再加到前面。小赵要去买红油漆,我说我店里有。我写招牌时买了一大罐红油漆,剩好多呢。

写字时我站在凳子上,小赵在下面给我举着油漆罐。“美容店”三个字直接写在门头的白石灰墙上,跟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一样。我写一笔,刷子伸进油漆罐蘸一下,有一点红油漆滴在小赵的手上。小赵的手又小又白皙,她的脖子也白皙,从上面甚至看见领口里面的皮肤,比手更白皙。我不敢多看。第一个字“美”就没写好,写“美”时我往下多看了几眼,下来后发现“美”写歪了。

我站在凳子上写字时好多人围着看,我写一个字,扭头看看下面。没人说一句话。写完后我下来站在他们中间一起看。还是没人说一句话。我看看小赵。小赵说,写得真好。

但我觉得“美”真的没写好。不过小赵说好了,也许不错吧。字都是这样,刚写到墙上,看着别扭不顺眼,或许看几天就顺了。我坐在配件门市部门口,看了好些天,仍然觉得那个“美”没写好,一点不美,呆呆的。等想好了店名,往“美容店”前面写名字时,我把“美”涂了重写一下吧。我想。可是,直到我卖了配件门市部,离开县城到外打工前,都没想好名字,美容店成了它的名字。

来理发的大多是过往司机,有汽车司机、拖拉机司机。好像车开到这儿,司机的头发就长长了。小赵不喜欢给司机理发,一来司机头上都是油,车坏了司机就要头伸到机器里修,洗司机的头太费洗发水。二来司机嘴里没好话,啥脏话都能说出来,要碰到太耍赖的司机,小赵就把我喊过去,坐在一旁看她理发。

没活干时小赵就坐在门口,她知道我在看她,朝我笑。有时走过来,和我妹妹燕子说话,她过来时,手里总抓着一把瓜子,给燕子分一点,给我分一点。她给我瓜子时手几乎伸进我的手心,指头挨到手心,我的手指稍弯一下,就能握住她的手。她每次只给我几颗瓜子,我几下磕完,她再伸手给我一点。瓜子在她手心都捂热了,有一股手心里的香气。

每天都过飞机。帕丽来看飞机的时候,我们都出来帮着看。更多时候帕丽在别处看飞机,或者帕丽的飞机没来,天上飞着我和小赵的飞机。小赵比我看得仔细,我只是看看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然后回店里记到笔记本上,小赵一直看到飞机飞远,看不见。

我和小赵很少说过话,飞机来的时候我们走到一起,其他时候只是隔着马路看。有时我背对小赵,也能感到她隔路看我的眼睛。小赵也能觉出我在看她,只要我盯着她看一会儿,她总会扭过头来对我笑笑。现在想来,我和小赵只是隔着马路远远地看了两年,然后我卖了门市部走了。

帕丽第一次带飞行员丈夫旦江来我家是在8月的一个傍晚,正如旦江在二十多年后的网文中写的那样,正是秋天,我们家菜园里的蔬菜都长成了,养的鸡也长大了,金子高高兴兴宰了一只鸡,从菜园里摘了半盆青辣子,整个鸡剁了跟青辣子炒在一起,用一个大平盘盛上来。帕丽和旦江都没见过这种吃法,一盘菜就把饭桌占满了。

接下来就是旦江在网文中写的那个重要时刻,旦江看着堆得小山似的一大盘菜,吃了一口,味道奇香,跟以前吃过的辣子炒鸡都不同,旦江就问,这叫什么菜。我脱口而出,大盘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