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配件门市部(第3/11页)

醒来我才想起来,那个坐在厂门口给我指路的老头,就是我要找的推销员,他曾多少次到配件门市部,跟我签了好多个购销合同。我在梦里竟然没认出他,反让他又骗了一次。

那是我一生中最清闲的几年,我在乡农机站当统计和油料管理员。统计的活是一年报两次报表——半年报和年度报表。这个活我早就干熟练了,不用动腿也不用动脑子,报表下来坐在办公室一天填完,放一个星期再盖上公章报到县农机局。农机站的公章我管。站长老马对我很放心。管公章是一件麻烦事,每天都有来开证明的驾驶员,那时去外面办个啥事都要开证明。马站长文化不高,字写得也不好,经常把证明开错,让驾驶员白跑一趟县城。后来他就让我写证明,写好递给他盖章。再后来就把公章交给我了。农机站有两个管用的章子,公章和我的私章,都在我手里。私章是在供油本上盖的,挂在我的钥匙链上,我经常不在办公室,我和老马都喜欢下乡,来办事的驾驶员就开着拖拉机四处找我们。大泉乡有十三个村子,西边七个,东边六个。驾驶员先开车到十字路口的小商店门前,打听我们朝哪个方向走了。小商店更像一个不炒菜的小酒店,门前一天到晚坐着喝散白酒的人,浓浓的酒味儿飘到路上。我和老马骑自行车路过,常有人喊马站长过去喝酒,老马知道下去有酒喝,就说不了,忙呢。

只要我们下到村里,拖拉机师傅马上把机器停了,不管是在耕地还是播种,都停了,剁鸡炒菜陪我们喝酒。驾驶员说得好,你们也不是经常来,耽误就耽误半天。酒喝到一半,听到突突的拖拉机声,办供油证的驾驶员找来了,他们在小商店门口打听清楚我们朝东走了,就在东边的几个村子挨个找,很快找到了。

春天播种时我们必须要下村里,检查工作的内容每年都不一样,有时是督促农民在种子中拌肥料,有时是让农民把单行播种改成双行,这就要改造或新购买播种机,过一年又重新改成单行。但有一个内容每年不变,就是让驾驶员必须把路边的庄稼都播直,这样苗长出来好看。路边的庄稼都是长给人看的,那是一个乡的门面,上面检查工作的领导,坐小车扫一眼,就知道这个乡农业种植抓得好不好。所以,路边的庄稼一要播直,有样子。二要把县上要求必须种的庄稼种在路边。三要把肥料上足,长得高高壮壮,把后面长差的庄稼地挡住。

老马干这个工作很卖力,看到有驾驶员播不直,就亲自驾驶拖拉机播一趟。下来大声对驾驶员说,把眼睛往远里看,不要盯近处,盯着天边边上的云,直直开过去,保证能播直。驾驶员都佩服他。

我从来没开链轨车播过种,不知道照老马说的那样眼睛盯住天边的云一直开过去是什么感觉。那些年我的注意力都在天上。我写的一首叫《挖天空》的诗,发表在首府文学杂志上,好几年后我见到杂志编辑,她向同事介绍我说:这就是那个站在院子里,拿一把铁锨挖天空的人。

那是我写的许多天空诗歌中的一首。我天天看天,不理会地上的事情,连老马都埋怨我,嫌我工作不认真,懒。他不知道我这个乡农机站的统计员,在每天统计天上过往飞机的数字。

每天都有飞机从县城上空飞过。我把从东边来的飞机叫过去,从西边来的叫过来。我在笔记本上记今天过来1个,过去1个,别人看不懂我记的是什么。有时候过去3个,过来2个,一架过去没过来。我就想,那架飞机在西边的某个地方过夜,明天会多一架飞机过来。可是,第二天,过去3个过来3个,那架过去的飞机还没过来,我想那架飞机可能在西边过两天再过来,第三天那架飞机依旧没过来,第四天还是没过来,我就想那架飞机可能不过来了,一直朝过去飞,这样的话,它就再不过来。有些东西可能只过去不过来。

也可能它在什么地方落下来,就像拖拉机坏在路上。飞机不会坏在天上。它坏了会落下来。或者落在沙漠,或者落在麦田,或者落在街道。飞机太可怜了,它在地上可落的地方不多,除了机场,它哪都不能落。它没过来,肯定是落在哪了。

夜里过飞机,我会醒来,我从声音判断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有时我穿衣出去,站在星空下看。飞机的灯很亮,像一颗移动的大星星,在稠密的星星中穿行,越走越小,最后藏在远处的星星后面看不见。

如果我醒不来,飞机的声音传到梦里,我会做一个飞的梦。我从来没在梦里见过飞机,只做过好多飞的梦。一个梦里我赶牛车走在长满碱蒿的茫茫荒野,不知道自己往哪走,也许是在回家,但家在不在前方也不知道,只是没尽头地走。走着走着荒野上起黑风了,我害怕起来,四周变得阴森森,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像什么东西从后面撵过来,我不敢回头看,使劲赶牛,让它快跑。轰隆声紧跟身后,就要压过头顶了,牛车一下飞起来,我眼看见牛车飞起来,它的两个轮子在车底下空转,牛的四个蹄子悬空,我还看见坐在牛车上的我,脑门的头发被风吹向后面,手臂高高地举着鞭杆。隆隆的声音好像就在车厢底下,变成牛车飞起来的声音。

另一个梦里我开着链轨拖拉机播种,眼睛盯着天边的一朵云,直直往前开。这是老马指导驾驶员播种的动作。在梦里我的视线很弱,周围都迷迷糊糊。或许是梦把不相干的东西省略了,梦是一个很节省的世界。我努力往远处看的时候,那里的天和地打开了,地平平地铺向远处,天边只有一朵云。我紧握拖拉机拉杆,盯着那朵云在开,突然听见头顶隆隆的声音,一回头,发现拖拉机已经在天上,我眼睛盯住的地方是遥远的一颗星星,拖拉机在轰隆的响声里飞起来,后面的播种机在空中拉出直直的播行。

更多时候我自己在飞,我的手臂像飞机翅膀一样展开,额头光亮地迎着风,左腿伸直,右腿从膝关节处竖起来,像飞机的尾鳍。过一会儿又左右腿调换一下姿势。

我飞起来的时候,能明白地看见我在飞,看见带我飞翔的牛车和拖拉机车底的轮子。自己飞起来时我看见我脸朝下,仿佛我在地上的眼睛看见这些。我在天上的眼睛则看见地上。

那时我还没坐过飞机,也没有机会走近一架真飞机,我甚至没有去过飞机场,不知道飞机是咋飞起来的,我看见的飞机都在天上。我的梦也从不会冒险让我开不熟悉的真飞机,它让我驾驶着牛车和拖拉机在天上飞,那是我梦里的飞机。我这样的人,即使在做梦,也从来不会梦见不曾拥有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