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配件门市部(第2/11页)

我早知道帕丽的男朋友是飞行员。帕丽经常给金子说旦江开飞机的事,晚上金子又把帕丽的话说给我。旦江一年到头回不来,他开的飞机却经常从县城上空飞过。全县城的人都知道我们这里出了一个飞行员,他开的飞机经常从县城上空飞过,这是帕丽告诉大家的。帕丽经常带着朋友看飞机,好多人把旦江开的那架飞机记在了,一听见飞机的声音就说,看,帕丽的飞机过来了。帕丽带着朋友在县城许多地方看飞机,到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前面来看却是第一次。金子说,她让帕丽到这里来看的,她跟着帕丽到好多地方看过飞机,都没有城东这一块飞机多。

金子很少来配件门市部,她不喜欢店里机油黄油柴油还有铁生锈的味道。那就是一台破拖拉机的味道。金子不喜欢拖拉机,不喜欢满身油污的拖拉机驾驶员到家里来。尽管拖拉机驾驶员都不空手上门,不是提一壶清油,就是背半袋葵花籽。那些驾驶员坐在她洗得干干净净的沙发单上,跟我说拖拉机的事。金子不爱听,就到门前的菜园收拾菜地。配件门市部开张后金子只来过有数的几次,她怎么知道这一块天空飞机最多呢?

金子说听见飞机声音了,喊我出去。飞机先是声音过来,天空隆隆响,声音比飞机快,从听到声音到看见飞机,还得一阵子。我把路对面的小赵,路拐角的饭馆姚老板,还有电焊铺的王师傅都叫出来,一起看飞机。隆隆声越来越大,东边的半个天空都在响。飞机的声音只有链轨拖拉机能和它比。飞机就是天上的拖拉机,一趟一趟地犁天空。早年我写过一首叫《挖天空》的诗,在那首诗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一村庄人都忙地里的活,我举着铁锨,站在院子里挖天空。我想象自己在天上有一块地。后来我看见了飞机,知道天上已经没我的事了。

帕丽尖叫起来,说来了来了,我们往帕丽指的天空看,一个小黑点在移动,帕丽使劲朝小黑点招手,金子也跟着招手,还尖着嗓子喊,飞机在她们的叫喊声里很快飞到头顶,飞机从头顶过的时候,我感觉它停住了,就像班车停在路上等客一样。帕丽挥着红丝巾跳着喊旦江旦江,金子也跳着喊,好一阵子,飞机一动不动停在头顶。

我说,帕丽,你看旦江把飞机停下让你上去呢。

帕丽顾不上跟我说话,她仰着脸,挥着红头巾,本来就苗条的身体这下更苗条了。她的腿长长的,屁股翘翘,腰闪闪,胸鼓鼓,脖子细细,下巴尖尖,鼻子棱棱,眼睛迷迷,整个身体朝着天上。

飞机开始慢慢移动,要是没有那几朵云,几乎感觉不到飞机在移动。但一会儿,人的脖子就开始偏移。我看见帕丽的脸仰着,整个人都像一个梦幻。我就想,我一个人在梦中飞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这样痴迷地仰着脸看呢。

帕丽的脸渐渐往西边扭过去的时候,飞机就小得剩下一点点了。帕丽说,她想爬到的门市部房顶上看飞机,让我赶快搬梯子来。金子也让我赶快搬梯子。我磨蹭着说梯子在房东的院子里,不好搬。又说梯子坏了。说着说着飞机看不见了。但飞机的声音还在,过一会儿声音也没有了。

我选择在城东开店是动了些脑子的。我们这里的人分动脑子和动身子两种。我身体不如别人强壮,但脑子多。这是老马说的。老马根据我和他下象棋的路数,知道我的脑子比他拐的弯多,我给他让一个车,他都老输。不过不久后老马又说,可惜你的脑子动偏了。老马嫌我的脑子没用在工作上,私自开一个农机配件门市部,经常不去单位上班。

我开店的城东是一个破烂的小三角地,路上坑坑洼洼,路边很早就有一家汽车修理铺和一个电焊铺。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离它们有一截子路。我不喜欢那个电焊铺切割铁的声音,刺刺剌剌,活割肉一样。我在三叉路口的西面租了间里套外的房子,里面库房兼卧室,外面营业,房租每月60元。这真是一个卖零配件的绝好地方,门口车流不断。经常有从乡下开来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开到这里坏掉。也有汽车摩托车开到这里坏掉。那时候从乡下到县城的路都不好走,大坑小坑,那些破破烂烂的拖拉机,好不容易颠簸到县城边,就要进城了一下坏掉。县农机公司在城西。农机修理厂也在城西。要在以前,坏车会被拖到城西修理。现在不用了,城东有我的配件门市部。开车的师傅提摇把子进来,问我有没有前轮轴承。我说有。问我有没有活塞。我说有。啥都有。都在库房里。库房远吗?不远。十分钟就拿来。

我骑摩托一趟子跑到城西县农机公司,花十几块钱买一个轴承,回来二十几块卖给等待修车的师傅。这些精密零配件只有农机公司有,农机公司零配件齐全。我的门市部摆放的大多是常用的粗配件,比农机公司的便宜,就是质量差一点,这个我知道。我进的是内地小厂子的货。正规厂家的配件我进不起,人家要现金。小厂子的货款可以欠。经常有推销农机配件的人,来到门市部,拿着各种农机配件样品,我跟推销员谈好价格,签一个简单的购销合同,不用付定金,过半个月,货就到了。再过一个月,推销员过来收款。前面的款结了,不合格的零配件退了,再进一批新货。有时钱紧张,货款还可以拖欠,越欠越多。两年后我的门市部卖掉时,还欠了一个河北推销员的一千多块钱。在以后的几年中,那个推销员找过我好多次,我的门市部关门了,他问对门理发店的小赵,小赵告诉他我们家住在园艺场,他找到园艺场,我大哥说我搬到县城银行院子了,找到银行院子,我岳父说我到乌鲁木齐打工去了。那几年,只要我回去,就能听到有关河北推销员在找我要货款的事。他们还告诉了我在乌鲁木齐打工的单位。我想着那个推销员也许找到我最早打工的广告公司,又找到后来打工的报社,我换单位的频繁肯定使他失去继续找下去的耐心,也许他还在找。而那些卖剩下的配件,也一直在园艺场的旧房子堆着。我也一直想找到这个推销员,他发给我的劣质转向杆弯头,因为断裂导致好几起车祸。有一起车祸是转向杆弯头断了,小四轮方向盘失灵,撞进渠沟,坐在车斗上的一个人当场摔死。车主找我麻烦,我说配件是厂家生产的,去找厂家。车主说就不找厂家就找你。我没办法。我也想找到那个推销员。我一直等着他找上门来,等得我都快把他忘记了。就在不久前,我竟然梦见了他,我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拉着一车斗锈迹斑斑的劣质农机配件,去河北找这个推销配件的人,我找到生产配件的厂子,门口蹲着一个很老的人,说厂子早倒闭了,我觉得这个老人面熟,又想不起是谁。问合同上的推销员,那老头给我指了一个大山中偏远的村子。我开着小四轮往山里走,走几里坏一个零件,我不断地下来修理。坏的全是我车上拉的那个转向弯头,直到我把车上的弯头全换完,小四轮也没有开到地方。我茫然地坐在坏掉的拖拉机上,前后都是没有尽头的路,坐着坐着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