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第4/14页)

到此为止的考察和与此考察相连接的更深一步的讨论,其出发点是所有生物对死亡都会有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恐惧。现在我想变换一下角度,考察一下与个体生物相比,整个的大自然是如何对待死亡的。在这考察过程中,我们始终脚踏经验的实地。

我们当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比生与死更高的赌博,我们无比紧张、投入和惊恐地注视着每一生死攸关的决定,因为在我们的眼里,一切的一切都取决于生与死的转换。相比之下,开诚布公、从不撒谎的大自然却对这事情有着不一样的表达,亦即和《博枷梵歌》中克里斯娜的说法一样。大自然的表达就是:个体的生、死对大自然来说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也就是说,大自然是通过以下这些情形表达出她上述的态度:她听任每一动物,甚至每一个人遭受最无谓的变故的打击,而不施以援手。看看在你前路上的昆虫:一不小心一脚就决定了这只昆虫的生死。再看看那些没有任何自卫、逃生、伪装、躲藏本领的蜗牛,它们简直就是任人鱼肉的动物。看看那些已被收进张开的网里、但仍无忧无虑地游戏的鱼儿;那由于懒惰、没有成功逃生的青蛙;还有那全然不知在自己头上俯冲下来的鹰隼的鸟儿,那些正被躲在灌木丛里的狼上下打量而浑然不觉的绵羊。所有这些动物都只有很少的前瞻能力,它们漫不经心地活动在种种随时威胁到它们生存的危险之中。既然大自然把其构造得极其巧妙的生物体不仅无所保留地放弃给贪婪的更强者,而且还让它们成为至为盲目的偶然变故、蠢人们突发的念头、小孩调皮捣蛋的游戏的牺牲品,那大自然也就以此表示:这些个体物的毁灭是不足挂齿的,既不会让她难过,也不会有丝毫的意义;在上述情形里,后果和原因都没有多大的意义。大自然相当清楚地表达出她的态度。大自然是从来不会撒谎的,她只是对这些表达不多加解释而已。非但如此,大自然用以表达的还是简短的隐语。如果这一众生之母漫不经心地把她的孩子们抛向各种各样威胁这些孩子生命的危险之中而不多加保护,那她这样做只能是因为她知道孩子们跌落下来的时候,会落入自己的怀里、重获安全。所以,这些跌落只是母亲开的玩笑而已。大自然对待人跟对待动物没有两样,她的表达因此也把人包括在内:个体的生与死于她而言是无所谓的。所以,这些生、死在某种意义上对我们来说也应该是无所谓的事情,因为我们本身的确就是这一大自然。假如我们能够看深一层,我们就会同意大自然的意见,对生、死也就不在乎了,就像大自然一样。与此同时,运用理智的思考,我们可以把大自然对待个体生命那种漫不经心和无所谓的态度理解为:个体生命现象的毁灭一点都不曾触动这个体生命现象的真实内在本质。

如果我们进一步考虑到,就像上文所考察过的那样,不仅生死系于一线偶然之间,而且,生物体的存在总的来说也是一瞬即逝:动物、植物朝生暮死,生与死快速地变换;处于更低级别的无机物则有着长得多的维持时间;而只有绝对无形的物质才获得了无限长的维持时间——这一点甚至可以得到我们先验的认定——那么,在考虑到这些以后,在对这种事物秩序有了纯粹经验的、但却是客观和不带偏见的把握以后,我认为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想法就是:这种事物秩序只是一种表面的现象,这种永远不断的生生灭灭根本没有触及事物的根源,这些生灭也就只能是相对的,并且的确只是表面上的生灭。事物那真正的、到处都逃过我们的眼光、极其神秘的内在本质并不会受到影响,自始至终都保持完好无损,虽然我们无法察觉也无法理解这一切发生的过程。因此,我们也只是泛泛、大概地把它理解为某种魔术戏法。即使是最不完美、最低级的无机物,也可以不受影响地持续存在,而恰恰是最完美的有生命之物,亦即极尽复杂、巧夺天工的结构、组织,却被认为是永远从根本上重新生成,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又将彻底归于乌有,以便重新腾出位子,让新的、像他们一样的生物从乌有进入生存——这样的一种看法,实在是明显荒谬和滑稽,这绝对不可能是事物的真实情形;这些现象只能是遮蔽着事物真实情形的某种外衣;更准确地说,这些现象是以我们的智力构成为条件。的确,这些个体的整个存在和非存在——生和死就是与此有关的两个对立面——只能是相对的。大自然的语言却把这些存在和非存在向我们说成是绝对的;这一大自然的语言因而并非真正和最终表达了事物的构成和世界的秩序。大自然的这种表达的确就只是一种乡村方言而已,亦即这些表达只有相对的真实,只是名义上是这样、是在理解上必须“打上折扣”的东西;或者,真正说来,这些现象是以我们的智力为条件。对我这所说的道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有过某一发自直觉的直接信念——我在这里就已试图把这一道理形诸文字。当然,如果一个人的头脑思想属于彻底平庸的一类,那就另当别论,因为头脑彻底平庸的人,其思想严格局限于只是认识个别的事物,就像动物的智力一样。相比之下,那些具备稍高一点能力、才刚刚开始在个别事物当中看到事物的普遍性、理念的人,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对此确信有所同感,并且这种确信的确是直接的,并因此是确切的。事实上,也只有那些渺小、狭隘的头脑才会完全紧张兮兮地惧怕死亡,认为死亡就是自己化为乌有。但那些得天独厚的人却是完全远离这种恐惧。柏拉图非常正确地把全部哲学的基础确定为认识理念,亦即从个别看到普遍。在写作《奥义书》的那些伟大作者的头脑中——我们也难以想象这些作者是属于人类——我所说的那种直接从认识大自然中获得的信念肯定是异常鲜明、生动,因为他们的信念通过无数话语极具穿透力地向我们述说,以致我们只能把这种直接开悟、澄明的精神思想,归因于这些智者在时间方面比我们更接近于我们人种的始源,所以,他们对事物的本质有着更加清晰和深刻的理解——这是相比较我们这些已退化、衰弱了的人种、“就像当今的凡人”(《伊利亚特》)而言的。当然,印度有着与我们北方世界不一样的生机勃勃的自然世界,这也帮助了那些智者对事物的理解。而经由缜密的反省思考,就像康德的伟大头脑所做的那样,我们也可以从另一条途径得出同一样的结果,因为我们的反省思维告诉我们:我们的智力——通过其作用那快速多变的现象世界得以显现——其实理解不了事物真正、最终的本质,而只能把握这些事物的现象。在这里,还有我所补充的这一原因:这一智力本来的使命就只是把动因呈现给我们的意欲,亦即在意欲追寻其渺小的目标时为其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