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第2/14页)

如果死亡显得那么可怕就是因为我们想到了非存在,那么,想到我们之前还不曾存在的时候,我们也应该不寒而栗,因为这一确凿的事实是无可争辩的:死亡以后的非存在与出生前的非存在不会有什么差别,因此,死后的非存在并不比生前的非存在更让人悲痛。在我们还没有存在的时候,已经走过了延绵无尽的时间——但这却一点都不曾让我们感到悲痛。相比之下,经过了犹如短暂幕间插曲的匆匆一生以后,紧接着的将又是延绵无尽的时间——但我们却将不复存在了!对此我们却觉得惨痛、无法忍受。那么,这种生存渴望的产生,是否是因为我们品尝过了这一生存并且觉得它相当可爱?就像上文已经简短讨论了的,答案肯定不是这样。从人生中获得的经验反倒是唤醒了对非存在的无限渴望——那种非存在简直就是失去了的乐园。人们除了希冀灵魂不朽以外,总会连带着希望有一“更加美好的世界”;这就表明了现时的世界并不那么美好。撇开这些不算,我们对身后状态的发问,其频繁程度何止百倍于对我们生前状态的询问,无论这种询问停留在口头上抑或见诸书籍文字。但在理论上,这两个难题与我们的关系都同样密切,同样值得我们探讨;并且,解答了其中一个难题,另一个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们听过很多这样的感人议论:某某人的思维曾经拥抱这一世界,他的思想如何丰富、无与伦比;但现在,所有这些却得一并埋进坟墓里去了——想到这些就让人震惊,云云。但我们却不曾听人家说:在这一思想者以及他的那些素质诞生之前,无尽的时间已经消逝,而这一世界在这一无尽的时间里却一直缺少这位思想者,一直在勉力撑持。但如果认识力还不曾被意欲所收买和影响,那认识力就再自然不过地要面对这一发问:在我诞生之前,已走过无尽的时间;我在这段时间里是什么呢?从形而上的角度看,或许可以这样回答:“我始终就是我,亦即所有在这时间里说出‘我’的东西,就是我。”但我们要从现在所采用的完全是经验的角度进行审视,并且假设我在此之前并不曾存在。这样,对于我死后,在绵绵无尽的时间里我将不复存在,我就可以安慰自己说:在我不曾存在之前,同样是一段绵绵无尽的时间;那种状态不是已经相当适应,一切不都是挺好的嘛。这是因为我将不再存在的无尽时间并不比我不曾存在的生前无尽时间更加可怕,原因在于把这两者区别开来的只是在这两者之间有过的一场短暂的人生大梦。所有证明人死后仍继续存在的证据,也可以应用在生前,以表明生前有过的存在。印度教和佛教对此的看法,显示出这两个宗教在这方面的理论是前后相当一致的。但只有康德的时间观念解答了所有这些谜团,但这不属于我们现在讨论的话题。从上述可以引出这些推断:为我们将不再存在而悲哀,就跟为以前我们不曾存在而悲哀同样的荒谬,因为我们不在的时间与我们在的时间之间的关系,前者到底是将来还是过去都是一样的。

就算撇开这些关于时间的考虑不提,把非存在视为不幸本身就是荒谬的,因为每一不幸之所以是不幸就跟每一好处一样,都是以存在,甚至的确就是以意识为前提条件;但意识却是与生命一道停止的,意识甚至在睡眠和昏厥时也是停止的。所以,没有意识并不包含不幸——这一事实是众所周知的。意识的消失肯定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伊壁鸠鲁就是从这一角度思考死亡,并因此说出这一正确的见解,“死亡与我们无关”——他对这说法的解释就是:我们存在的话,就没有死亡;死亡出现的话,我们就已不存在了。失去了某样本人再不会惦念的东西显而易见不是什么不幸。因此,我们不应该对将来不再存在比对过去不曾存在更感不安。所以,站在认知的立场审视,我们似乎根本就没有恐惧死亡的理由;而意识就在于认知,因此,对于意识来说,死亡并不是不幸。另外,对死亡深怀恐惧的确实不是“我”中的认知部分;那种“fugamortis”[1]完全只是出自所有生物都有的、盲目的意欲。不过,正如上文已提到过的,这种对死亡的逃避对于每个生物都是非常重要的,这恰恰是因为这些生物就是生存意欲,而生存意欲的全部本质就在于渴望生命和存在。认知并非原初就寓于生存意欲之中,而只是在生存意欲客体化为单个动物以后才出现的。这样,当意欲通过认知的帮助看到了死亡就是自己的现象的终结——意欲把自己与这一现象视为一体,并因而看到了自身局限于这一现象里面——意欲的整个本质就会全力反抗。至于死亡对意欲来说是否真的那么可怕,我们稍后将探讨一番;在探讨的时候,我们还将重温在这里已经指出的惧怕死亡的真正源头,以及我们本质的意欲部分和认知部分的精确区别。

与上述说法相应,死亡之所以在我们的眼中显得如此可怕,与其说是因为我们的这一生结束了——其实结束这种生活对于任何人都不是什么特别值得遗憾的事情——还不如说是机体因死亡而遭受毁坏,因为这一机体就是作为身体显现的意欲本身。但这种机体毁坏我们只是在患病和高龄体衰时才可确实感觉得到,而死亡本身对于主体来说却只在于意识消失的瞬间,亦即脑髓活动停止了。机体的其他部分紧接着也停止了活动,但这已经是死亡以后的事情了。所以,死亡在主体方面就只与意识有关。至于意识消失是怎样一回事,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睡眠略知一二;而那些体验过真正的昏厥(Ohnmacht)的人则对这种意识消失了解得更加清楚,因为在昏厥发生时,意识的消失过程并不是逐渐的,也不是经由睡梦过渡,而是在我们仍有充分意识的时候,视觉功能首先消失,然后就直接进入深度的无意识状态。这时候的感觉——如有感觉的话——却一点都不是令人不快的。毫无疑问,正如睡眠是死亡的兄弟,昏厥就是死亡的孪生兄弟。横死或暴卒不会是痛苦的,因为甚至身体遭受重创一般来说也只是在稍后一点的时间才感觉得到,并经常只是在看到外部迹象以后才被发觉。如果这些重创瞬间就已致命,那意识在发现受到重创之前就已消失了;如果延迟一段时间才最终夺命,那这些创伤就与其他疾病没有两样了。还有就是那些因溺水、或者吸进炭雾、或者上吊而失去意识的人,都说出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在这发生的过程中其实并没有痛苦。最后,哪怕是自然的死亡,即天年已尽的死亡,或者,为结束不治之症患者的痛苦而施行的无痛苦致死术,都是以一不知不觉的方式淡出存在。到了老年,激情和欲念,以及对这些激情和欲念的对象物的敏感度逐渐熄灭了;情绪再难找到刺激物了,因为老人头脑中产生表象的能力已经变弱;头脑中的画面越来越黯淡模糊,事物造成的印象不再停留,而是转眼又消失得不留痕迹;日子过去越来越快,发生的事情也越来越失去其意义。一切都变得苍白、褪色。耄耋之人步履蹒跚地踱来踱去,要不就龟缩一隅歇息。他们成了自己过去的一个影子、幽灵。还剩下什么留给死亡去毁坏呢?不知哪是最后一天,他就一睡不再醒来,所做的梦就是……。所作何梦是哈姆莱特在其著名独白里发问过的。我相信我们此刻就做着这些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