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第3/14页)

在此顺便补充说明一下:虽然生命程序的维持有其某一形而上的基础,但这维持工作却并非不受阻碍,因而可以不费力气地进行。正是为了维持这一生命程序,这一机体每天夜晚都要做一番配给、补足的工夫。所以,机体要中断脑髓的运作,分泌,呼吸、脉动和热量都部分减少了。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生命程序的全部停止对那驱动这一生命程序的生命力来说,必然是如释重负。大部分死人脸上流露出来的安详表情或许就有这方面的原因。总的来说,死亡的瞬间就类似于从一沉重梦魇中醒来。

至此为止,我们得出的结果就是:死亡虽然让人们不寒而栗,但死亡却并非真是一大不幸。很多时候,死亡看上去甚至是一件好事,是我们渴望已久的东西,是久违了的朋友。所有在生存或者奋斗过程中碰上无法克服的障碍的人,还有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或者承受了难以排遣的悲痛的人,到最后,起码还可以有这一通常自动向他们敞开的退路,返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上述这些人,就像其他的一切,本来就出自这大自然的怀抱。在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满怀对存在的美好条件的憧憬,直至终于发现那不过是一枕黄粱而已。对于这些人,走出这一存在的原路永远是敞开的。那种返回就是生者“放弃拥有物”。但甚至在我这里所插叙的情形里,人们也免不了要经过一番身体的或者道德上的抗争:每一个人都是竭尽全力反抗返回原出处——但当初他们却是从这一原出处欢快、雀跃而出,进入这一有着许多苦难、极少快乐的存在。印度教教徒给了死神雅玛两副面孔,一副相当狰狞、可怕,另一副则相当欢快、和善。个中原因在我上述的考察里已得到了部分的解释。

从我们现在仍然所处的经验角度审视,我们自然就会产生下面的这些思想;这些思想因此值得清楚说明以精确界定其含意。当我看着某一尸体的时候,我就会知道这一尸体接受感官印象的能力、肌肉的力量、血液循环、新陈代谢等等,都已停止。我可以由此确切推断:在这之前驱动这些机能,但却始终不为我所知的东西现在已不再驱动这些机能了,因而是已经消失、离开了。但现在如果我补充说,这之前起驱动作用的东西,肯定就是我只视为意识的东西,因此也就是智力(灵魂),那这一推断不仅欠缺根据,而且明显是错误的。这是因为意识始终不曾显现为机体生命的成因,相反,意识只是机体生命的产物和结果,因为意识是因机体生命的缘故而提升和消沉,亦即随着机体不同的生命阶段、机体的健康和疾病、睡眠、昏厥、苏醒,等等而相应变化。因此,显现出来的意识,始终就是机体生命所造成的结果,而从来不是机体生命的成因;意识永远显现为生、灭、再生的东西——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但却不会脱离这些条件而存在。我甚至还看到了意识完全错乱,已成疯癫以后,非但没有连带削弱机体的其他力量,或者危及生命,相反,机体的其余力量还得到了加强,尤其是肌肉力量还大为提高了呢;而生命与其说缩短了,还不如说延长了——如果没有其他原因参与作用的话。然后,我知道个体性是每一生物体的属性,因此,如果这一生物体具有对自身的意识,那个体性也是这意识的属性。现在我没有任何理由得出这样的结论:个体性就存在于那神秘陌生的、予生予死的原则之中,尤其当我看到在大自然,无论哪里,每一特定的个体现象都是某一种普遍的力发挥作用的结果——这一普遍的力也同时作用在千万个与这个体现象相似的现象中。但在另一方面,我也同样看不出任何理由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这例子里,因为尸体的机体生命已经终止,所以,在这之前驱动这一机体的力就化为乌有,正如没有理由看到纺车静止不动就推断纺纱女工已经死去一样。如果一个摇摆物重新找到重心以后,终于静止不动,亦即这一摇摆物的个体外表生命停止,那人们不会以为这一摇摆物的重力现在已被消除。相反,每个人都会理解这一摇摆物的重力一如既往地活动在无数的现象之中。当然,会有人这样反驳这一比喻:其实在这一摇摆物里,重力也不曾停止过活动,其活动只是停止外现而已。谁要是坚持这一看法,那他可以不看这一例子,而想一想一个带电体:在放电完毕,电就的确停止活动了。我只想通过这个例子表明:甚至对那些最低级的自然力,我们都直接承认其持续永恒、无处不在的特性;这些低级自然力的倏忽、短暂的现象一刻都不曾骗得了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更没有理由把生命停止视为形成生命的原则就此消灭,并因此把死亡当作是人的彻底毁灭。三千年前拉开奥德西斯强弓的健壮手臂在今天不再存在了,但任何条理清楚的头脑、深思熟虑的人都不会把那曾经造出如此强劲效果的力视为完全化为乌有。但再作进一步的思考,人们也同样不会认为今天张开强弓的力,是从三千年前的那一强劲手臂开始存在的。更合乎道理的是这一想法:曾经驱动某一生命体的力——这力现已离开这一生命体——与现在正活动于勃勃有生气的生物体中的力是同一物。的确,产生这一想法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确切知道——我已在书的第二篇里对此作了解释——只有包括在因果链里面的东西才会消逝,但这些只是形式和状态而已。而物质和自然力却不会受到这些由原因所引致的形式和状态变换的影响,因为物质和自然力是所有那些变换的前提条件。至于那给予我们生命的生命原则,我们要首先把它至少作为自然力考虑——直至或许某一更深入的研究能让我们认识到这一生命原则本身到底是什么。因此,被假定为至少是自然力的生命力,是完全不会受到形式和状态变换的影响——这些形式和状态的变换是由因果联系所带来和带走,也唯独这些方面的变换才受制于生和灭;这些变换、生灭的过程也就是我们在生活经验中随处可见的。大体上,在这一程度范围之内,我们真正本质的长驻不灭就已经确切显示出来了。当然了,这些显示不会满足人们所习惯提出的要求——他们要得到的是人死后继续存在的明证;同时也无法让人们得到只能从这一类明证才可获得的安慰。尽管如此,这些显示我们本质不灭的证据始终有其分量,那些恐惧死亡、认为死亡就是绝对归于乌有的人,不应该藐视这一完全确切的事实:他们生命的内在原则并不会受到死亡的影响。事实上,我们可以提出这么一个怪论式的说法:甚至那和自然力一样并不受到由因果引出的状态变化影响的另一种东西,亦即物质,也通过其绝对的永恒长驻向我们保证了其不可毁灭性。这样,那些无力理解另外一种不灭道理的人,也可以通过这一物质不灭的事实获得安慰:毕竟事物是有着某种不灭的特性。“什么?”人们会说:“这些尘埃,这些粗糙的物质,其存留难道就可被视为我们本质的延续?”哦!那你们懂得这些尘埃吗?你们知道这些尘埃是什么、能够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了解了这些东西以后才轻视它们也不迟。这些物质,这些现作为灰、尘摆在那里的物质,在水里溶化以后很快就可以结出晶体,可以作为金属而闪亮、然后迸发出电火花,可以通过其电压显现其内力,而这种力可以瓦解最坚固的结构,把土类还原为金属。这些物质的确自动转化为动、植物;生命就从其神秘怀抱中形成,而由于你们的狭窄和局限,你们就生怕失去这一生命,并为此而紧张、焦虑。那么,作为这样的物质而继续存在完全就是虚无的吗?但我的确认为:甚至是这样的一种物质不灭也留下了证词,表明我们的真实本质是不灭的,虽然这还只是以图像、比喻的方式,或者说只是以粗略、大概的方式。要明白这些,我们只需回想一下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卷二第二十四章对物质的讨论。从那些讨论得出的结论就是:纯粹的、不具形状的物质从来不会单独被我们发觉,但却永远是这一经验世界的前提和基础;这种物质就是自在之物(亦即意欲)的直接反映和总体可视部分;所以,所有绝对适宜于意欲本身的,也适用于在经验条件下的物质,这些物质以其在时间上不灭的图像反映了意欲所具有的真正永恒性。就像我已经说过了的,大自然不会撒谎,所以,只要是纯粹客观理解大自然以后得出的观点,且经过合乎逻辑的推论,那这一观点就不会是完全、绝对错误的,这一观点大不了就只是相当片面和很不完整而已。但这样产生出来的观点毫无疑问就是前后一致的唯物主义(例如伊壁鸠鲁的那种唯物主义),就跟与它相对立的绝对唯心主义(例如贝克莱的唯心主义)差不多。其他的每一发自正确见解、经过诚实阐释的哲学基本观点也是如此。这些哲学基本观点只是极为片面的理解而已。因此,尽管各自对立,但这些观点却同样都是真实的,亦即这些观点各自出于某一特定的视觉。只要我们站在比这些视角更高的角度,那就会看出这些观点的真实性只是相对的和有条件的。只有最高的角度才是看到绝对真理的角度,假如绝对真理可以看得到的话。站在最高的角度审视,所有其他的观点、看法一一尽收我们眼底,这些观点相对的真实性,以及一旦超越这些角度就自然暴露出来的错误地方都被我们一览无遗。据此,正如我们在上文已经指出和说明了的,甚至在唯物主义的的确相当粗糙、并因此相当古老的基本观点中,我们的真实自在本质的不灭特性也通过真实本质的影、相——亦即物质——的不灭体现了出来,正如在那已经是更高一级、属于绝对自然物理的自然主义里,我们的真实自在本质是通过无处不在和永恒存在的自然力体现出来一样——而生命力起码就是这些自然力之一。因此,甚至这些粗糙的基本观点也包含了这一见解:生物体并不因为死亡而遭受绝对的毁灭,而是继续存在于大自然、与大自然一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