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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上述人类可怜的境况相对应,我们难道没有看到那些伟大的天才——无论是在文学、哲学和艺术——都总是孤身奋战的英雄,赤手空拳与漫山遍野的大部队进行一场堪称绝望的搏斗!这是因为绝大多数的人类那呆滞、粗野、反常和粗暴的特性,永远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抵消天才所发挥的影响,它们在这一过程中组成了庞大的敌对势力——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英雄们最终倒下了。每一个英雄都是参孙[28]式的大力士:但强力者仍被施放诡计和人多势众的弱者所击败;一旦他最终失去了耐性,那他就把对手和自己都一并毁灭了。或者,那些英雄就像到了小人国的格利弗:最终还是被庞大数目的小人制服了。这些零星、个别的英雄真还能有所成就的话,这些成就都很难和很迟才得到人们的承认,并且那也只是仗仰权威的力量;而轻而易举这些成就又会被撵到了一边去,至少暂时是这样。这是因为与之作对的虚假、肤浅、乏味的东西始终源源不断流入市场,而这些东西与大众更加投契,因此能够坚守大部分的阵地。那些识货的评论家就尽管对着大众呐喊吧,就像哈姆雷特把父亲和叔父的两张画像拿到他那下贱母亲的眼前,“你长眼睛了吗?你到底长眼睛了吗?”(第三幕,4)——唉,他们不就是没长眼睛嘛!当我看着人们欣赏大师作品的情景,还有他们喝彩的方式,我就经常想起那些所谓的猴戏:那些受过训练的猴子虽然也做出与常人一样的动作,但这些模仿人的举止、动作不时就会暴露出缺乏某一真实的内在原则,让我们看出了这些动物欠缺理智的本性。

那么,根据以上所述,人们经常使用的这一说法:一个人“高于他的世纪”,就应理解为:总的来说,这个人是高于人类的。为此理由,能够直接了解这样一个人,本身就得具备大大高于常人的能力;但像这样能力大大高于常人的人太过稀有了,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大量存在。所以,在这一方面,如果这一个人不曾受到命运特别的眷顾,那他就会被“他的世纪所误解和低估”。换句话说,他的作品不会得到承认——直到时间逐渐凑齐了稀有者发出的声音,这些稀有者也就是具足够的头脑思想以评判高级别的作品。在这之后,后世的人就会说,“这个人高于他的世纪”,而不是“这个人高于人类”。也就是说,人类巴不得把自己的过错推诿给仅仅是某一世纪。我们由此可以推论:高于自己的世纪的人的确也就已经是高于其他的世纪——除非在某一世纪里,凭借好得不能再好的运气,在这个人的成就领域里,某些公正和有能力的评判员与这个人同时诞生。就像一个美丽印度神话所说的,正当维喜奴投胎为一个英雄的时候,婆罗门在同一时间也降生在这一世上,并成为吟唱维喜奴事迹的人;所以,瓦米基、瓦萨和卡里德萨都是婆罗门的化身。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每一不朽的作品都在考验它所处的时代是否能够慧眼识宝。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些时代都无法通过考验,情形并不比菲勒门和包吉斯的邻居好得了多少——这些邻居因为认不出这些神灵而把他们赶走了。据此,用以评估一个时代的精神思想水平的正确标准,就不是有多少伟大的思想者在这一时代出现,因为这些思想者的能力是大自然的产物,这些思想者的潜力能够得到发掘和修养也只是机缘巧合所致;其实,正确的评估尺度应该是:这些思想者的作品在这些同时代人的手里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也就是说,我们要看一看这些杰作是迅速受到了人们热情的欢迎,抑或对这些杰作的赞许姗姗来迟、不无怨恨;又或者,这些赞许和欢迎要完全等到后世才会出现。尤其当这一时代出现了高级别的作品,那这更加需要采用这一衡量尺度了。总而言之,越少人能够有缘涉足伟大思想者工作的领域,那上述的好运就越难出现。在这一方面,诗人文学家享有巨大的优势,因为他们的作品人人都可以接触到。如果把瓦尔特·司各脱[29]的作品给当时一百个人阅读和评论,那或许随便一部瞎写一通的作品都会比司各脱的作品更能得到这些常人的欢心。但司各脱在终于奠定名声之后,人们照样可以赞扬司各脱“高于他的世纪”。而如果那一百个以整个世纪的名义对作品作出判断的读者,除了缺乏判断力以外,还再加上嫉妒、不诚实和追求个人的利益,那么,等待判决的作品就将遭受悲惨的命运,情形就像一个诉讼人等候已被收买了的裁判官作出判决。

与此相应,文字著作史普遍显示出:那些追求思想和认识的人写出的作品备受冷落、不为人知,而貌似追求和拥有认识与见解的人却获得了同时代人的赞叹和金钱上的进账。

这是因为一个著作者要让其作品发挥作用,就必须获得号召力,让人们知道他的作品是必读品。但许多根本没有价值的作者通过玩弄花招、通过偶然的因素和与大众的同声相应,轻易就可获得这一号召力。而真有水平的作者却迟迟无法获得这种名气。也就是说,前一类作者可谓知音遍天下,因为庸常之辈总是大量存在;而后一类作者招徕的则只是敌人,因为智力上的优势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时都是在这世上最招人讨厌的东西,尤其对于在同一行学问中想混出个名堂的混混,就更是这样[30]。如果大学里的哲学教授认为我在此暗指他们,暗指他们这三十多年来对我的著作所采用的战略战术,那他们是猜对了。

既然现实情形就是这样,那真要成就一番伟业、创造出一些能流芳后世的东西,主要的条件就是:不要理会同时代人及其意见、观点,以及由此产生的赞语,抑或批评。这一条件是自动形成的,只要其他人抱成一团的话。而这却是幸运的事情。这是因为在创造伟大作品的时候,如果作者考虑到广泛的意见,或者同行的判断,那所有这些都会在他迈出的每一步把他引入歧途。所以,谁要想把作品留给后代,那他就要摆脱自己时代的影响。当然了,如果他这样做,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也就只能放弃对同时代人发挥影响:他只能牺牲同时代人的赞美,以换取延绵数世纪的声名。

因此,当某一新的、因而是与通常见解相对立的基本真理出现在这世上的时候,人们普遍都顽固地和尽可能长时间地予以抗拒;甚至当人们到了开始动摇、几乎已经不得不承认这一真理的地步,也仍然要矢口否认它。与此同时,这一基本真理悄无声息地发挥着影响,就像强酸般发挥着腐蚀作用,直到一切都销蚀净尽。到了那时候,喀啦啦的开裂声音时有所闻;古老的谬误终于轰然倒塌了,而一个新的思想大厦就好像在一夜之间耸立了起来,就像是人们新发现的一处纪念碑。面对这一新的思想大厦,人们啧啧称奇、奔走相告。当然,所有这一切的发生过程经常都相当缓慢,因为一般来说,值得人们倾听的说话者已经是不在了的时候,“说得好!”“说得妙!”等一类的喝彩声才会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