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3/5页)

相比之下,那些具有某一用处、或者直接提供感官乐趣的作品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人们的赏识。在许多城市里,一本写得出色的糕点制作手册是不会长时间受到冷落的,更加不用等到后世才碰上知音。

与迅速获得的名声归于同一类的是虚假的名声。虚假的名声就是人为的炒作、不实的颂扬、一众好友和收受了贿赂的批评家的帮腔、上头的暗示和下面的合谋,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以大众缺乏判断力为前提条件。这种虚假的名声就像人们用充气水泡在水里浮起重物。这些充气水泡会在水中浮起这一重物或长或短的时间——视乎这些水泡缝合得是否完好。但水泡里的空气终究慢慢漏走,重物也终将沉没。这也是所有不是依靠自身获取名气的作品终将遇到的命运。虚假的赞扬声逐渐减弱和消失了,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谋约也寿终正寝了。识货者开始发现这一名声其实名实并不相符;随着这一名声的消失,换来的只是人们对其越发鄙视。相比之下,真正的作品,亦即全凭作品本身获得名声,并因此在各个不同的时候都重新能够引发人们赞叹的创作,却像特别轻盈的浮体,依靠自身就能浮上水面,并沿着时间的长河漂浮。

纵观文字写作的历史,无论古今,还真不曾有过什么虚假名声能与黑格尔哲学的虚假名声相比。还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拙劣、如此明显荒唐虚假、如此赤裸裸的空话、不知所云的字词、令人恶心和作呕的内容,能像这一彻头彻尾毫无价值的假哲学那样,竟然可以这样被厚颜无耻地捧为这一世界至今为止还从未见过和赞颂过的、最博大精深的智慧。这些荒诞的事情,用不着我说,都是在太阳底下发生的。但是,值得指出的是,所有这些伪劣货色却在德国公众里取得了彻底的成功。而这正是德国人的耻辱所在。在长达四分之一的世纪里,这一厚着脸皮生造出来的名声被人们视为名副其实;这一“不可一世的怪兽”(乔尔丹诺·布鲁诺语)在德国学术界风头之劲,可谓一时无两。甚至对这种傻事并不买账的寥寥几个人,在谈起这种荒谬事情的始作俑者时,也不敢不毕恭毕敬,除了用上绝无仅有的天才和伟大的精神思想者一类的字词,不敢再用其他。所有这一切将如何收场,我们还是忍不住推论一番。这样,在文字写作的历史中,这一时期就将作为一个民族和时代的耻辱污点,永远成为今后多个世纪的笑谈,并且是罪有应得!当然,时代或者个人都有自由颂扬拙劣的货色、蔑视优秀的作品,但复仇女神最终不会放过他(它)们,耻辱的钟声终将敲响。正当被收买了的伙计们发出大合唱,以有计划地传播这位冒牌哲学家的名声、宣扬他的毒害头脑思想和无可救药的信笔胡写之时,人们马上就可以看出这种赞美大合唱的特质,如果在德国还具有稍为细腻一点思想的人的话。这种大肆吹捧纯粹是出自某一目的,而完全不是来自认识(Einsicht)。这是因为这种赞美铺天盖地,一发不可收拾;这片赞美之声传往地球的四面八方,从所有人的大嘴里奔涌而出,毫无条件、毫无节制,也毫无保留,直到词语告罄为止。上述那些受人钱财、站好了队列替人吆喝、鼓掌的人,甚至不满足于只是唱出混声即兴赞歌,他们还费尽心机搜索德国以外称得上赞扬的只言片语。一旦捡到这些未经贿赂的东西就马上如获至宝地炫耀。也就是说,假如某一名人让自己不得不说出几句恭维话语,或者偶然赞扬了几句话,又或者,反对者在批评的时候,出于害怕或者同情而把责备的话语说得委婉一点,——假如出现这种情形,那些马屁精就迫不及待地到处招摇。这样,推动这一切的只是目的,大唱赞歌者其实就是博取酬劳的雇佣兵、受人钱财以及誓要共同进退的文人同伙。相比之下,纯粹发自认识的真心实意的赞扬,却是完全另外的一种性质。费希特莱本很美妙地说过,

人们搪塞和支吾,

只是为了不敬重美妙的事物!

也就是说,发自认识的真心赞扬来得既慢又迟,就算来了,也只是零星分散、少得可怜。并且,这些赞语始终带有一定的保留。因此,接受者的确可以这样说这些赞扬者,

只是嘴皮子嚅动,

上腭却不动分毫。

——《伊利亚特》

赞扬别人的人在心里可是老大不愿意这样做。这是因为真正伟大的成就已经再也无法掩藏起来,这些赞语奖赏是从那些呆滞、粗糙、倔强,并且心生嫉妒和极不情愿的平庸之辈的手中硬夺过来的。就像科洛斯托[27]所说的,这一月桂花环也只有高贵之人挥洒的汗水才可以换来。那是

勇气的结果——它终将

战胜愚蠢大众的抵抗。

——歌德

据此,这种性质的赞赏与那种受目的驱动的无耻吹拍、逢迎相比,就像一个高贵、真情,但并不容易获其芳心的恋人与付钱得到的街边妓女之比;人们在黑格尔的名声光环中马上就会认得类似这街边妓女脸上所搽的厚厚脂粉、唇膏——如果,就像我已说了的,在德国人们还有点点敏锐眼光的话。如果真有这样的敏锐眼光,那席勒《理想》一诗中所描述的情形就不至于作为德国民族的耻辱刺眼地出现在现实中:

我看见了名声神圣的花冠,

在平庸者的头上遭受亵渎。

在此作为虚假名声实例的黑格尔光芒,当然是史无前例的,甚至在德国也找不到相似的例子。因此,我请求公共图书馆保存好歌颂黑格尔大名的所有文献,就像小心保存好木乃伊一样,包括这一冒牌哲学家本人及其崇拜者所写的全部文章,以作将来后世的教育、警醒和娱乐之用。同时,这也可以为这一时代和这一国家立此存照。

但如果我们把目光放远一点,把注意力集中在历史上各个时期的同时代的人的赞语,那我们就会发现:同时代的人的赞语根本就和一个街边妓女没有两样:她已受尽成千上百个下流家伙的玷污。谁还会对这一娼妇产生欲望?谁还会以得到她的青睐为豪?又有谁不会鄙视她、拒绝她?相比之下,流芳后世的名声却是骄傲、矜持的绝色美人,她只把自己献给配得上她的人、献给胜利者和难得一见的英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此外,我们也可以推断两足的人类是处于何种境况了,因为要经历几代人,甚至数个世纪以后才可以从上亿人当中产生出屈指可数的具判断力的人;也只有他们才懂得区别好与坏、真与假、黄金与黄铜。这些人因此也就被称为后世的裁判员。对于这些人来说,另一个优势就是无能者难以消除的嫉妒,还有卑鄙者带目的的阿谀奉承都沉寂了,真知灼见到现在才有了机会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