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第4/6页)

总而言之,戏剧的目的就是通过一个实例向我们展示出人的本质和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作者可以让我们看到这些或悲哀、或欢快的一面,或者,这两者之间的过渡。但是,“人的本质和人的存在”这一说法就已经包含了会引起争议的种子:到底这两者何者为主?是人的本质,即人的性格,还是人的存在,即行动、事件和命运?此外,这两者是那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我们只能在概念上,而不是在具体描述和表现中把两者分别开来,因为只有事件、形势、命运才促使剧中的人物(性格)外现其本质;同时,行动只能出自人物(性格),而行动则组成了连串的事件。自然,在描述和表现的时候,作者会侧重、突出两者中之一者。在这方面,性格剧与情节剧就构成了两端。

要实现戏剧与史诗共同的目的,亦即通过在某一特定环境下的某一特定人物,展现出由这环境和人物所引出的奇特行动,那如果作者是按下面这样处理的话,他就将至为完美地实现其目的:首先,作者要把处于平和状态的剧中人物介绍给观众——在这种平和状态下,观众看到的只是剧中人的泛泛表面;然后,作者让动因出现了,这些动因引出了剧中人的行动(行为),而这些行动(行为)又带来了新的、更为强有力的动因,而这些新的、更强有力的动因再度引出意味深长的行为——如此这般的一来一往,到了剧中合适的时候,剧中人一开始时的平和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刺激起来的亢奋情欲;在这激情状态之下,含意深长的行动(行为)发生了。经由这些行动(行为),原先还沉睡在人物性格里面的素质就随着剧情的进展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伟大的文学家让自己化身于所表现的人物里面,然后一一从这些不同的人物嘴里发话,就像不动嘴唇的腹语者一样。刚刚还是以一个英雄的身份说话,马上就又变成了天真无邪的少女发言,但这两种说话者都说得同样真实和自然。这方面的例子就是莎士比亚和歌德。次一级的文学家则把要表现的主人公化身为自己,例子就是拜伦。但除了主人公以外的其他次要人物则经常是没有生气的,就跟平庸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差不多。

悲剧给予我们的快感有别于我们对优美的感受,而应该属于感受崇高、壮美时的愉悦。悲剧带来的这种愉悦,的确就是最高一级的崇高感、壮美感,因为一如我们面对大自然的壮美景色时,会不再全神贯注于意欲的利益,而转持直观的态度。同样,面对悲剧中的苦难时,我们也会不再专注于生存意欲。也就是说,在悲剧里,生活可怕的一面摆在了我们的眼前:人类的痛苦和不幸,主宰这生活的偶然和错误,正直者所遭受的失败,而卑劣者的节节胜利……。因此,与我们意欲直接抵触的世事本质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此情此景迫使我们的意欲不再依依不舍地渴望、眷恋这一生存。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才意识到在我们的身上还有着某样我们一点都无法清楚和肯定认识的东西。我们只能知道:这就是不再意欲生存之物。正如七和弦需要有原位和弦,红色需要有一绿色,甚至在眼里产生这一绿色一样,每一部悲剧也需要有一个完全是另一种的存在、另一样子的世界——虽然我们对这完全另一种的世界的认识总是间接的,并且也只是通过观看这样的悲剧,我们才会间接获得这种认识。在目睹悲惨事件发生的当下,我们会比以往都更清楚地看到:生活就是一场噩梦,我们必须从这噩梦中醒来。在这方面而言,悲剧所发挥的作用就跟壮美景观差不多,因为,就像欣赏壮美的景观一样,悲剧使我们超越了意欲及其利益,并使我们在看到与我们意欲直接抵触的东西时感觉到了愉悦。能够使悲剧性的东西——无论其以何种形式出现——沾上对崇高、壮美的特有倾向,就是能让观者油然生发出这样的一种认识:这一世界、这一人生并不能够给予我们真正的满足,这不值得我们对其如此依依不舍。悲剧的精神就在这里。悲剧精神因而引领我们进入死心、断念的心境。

我承认在古人的悲剧里,这种死心、断念的精神极少直接显现和表达出来。俄狄浦斯虽然以放弃和顺从的心态接受死亡,但他为能报复了自己的祖国而感到有所安慰。伊菲格尼亚心甘情愿地赴死,但其实却是希腊的福祉安慰着她并使她改变了想法——正是因为改变了想法,伊菲格尼亚才会心甘情愿地迎向此前她还极力逃避的死亡。在伟大的埃斯库罗斯[9]所写的《阿伽门农》里,卡珊德拉自愿赴死,“我已活够了!”但使她有所安慰的仍然是复仇的念头。赫克利斯屈从了已成定势的情形并坦然地死去,但那并不是死心、断念的心态。欧里庇德斯[10]笔下的希波利特斯也同样如此。在这一例子里,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阿特米斯现身安慰希波利特斯,向他许诺庙宇和身后之名,但对此身之后的存在却只字未提,并且就像所有神灵一样,在希波利特斯垂死之际把他抛弃了。相比之下,基督教的神灵却走近垂死者,婆罗门教和佛教也是一样,虽然在后者,那些神灵其实带有异国风采。所以,希波利特斯就像几乎所有的古希腊悲剧英雄一样,顺从了不可逆转的命运和神灵的强硬意志,但却不曾放弃生存意欲本身。正如斯多葛学派的沉着镇定与基督教的死心、断念,其根本区别在于斯多葛派只是教导人们泰然接受和从容面对不可改变的必然灾祸,而基督教则倡导停止和放弃欲求,同样,古希腊的悲剧人物显示出勇敢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的打击;而基督教时期的悲剧则表现了放弃整个生存意欲,在清楚意识到这一虚无的世界毫无价值的同时,愉快地摒弃这一世界。我的确认为现代的悲剧要比古时的悲剧高出一筹。莎士比亚要比索福克利斯[11]伟大得多;与歌德的《伊芙格尼亚》相比,人们会发觉欧里庇德斯的同名悲剧几近粗糙和平庸。欧里庇德斯的《酒神》是一部附和异教教士的令人反感的拙作。许多古老的剧作品都没有悲剧的倾向,例如,欧里庇德斯的《阿尔盖斯特》和《陶里克的伊芙格尼亚》。一些作品表现了令人讨厌,甚至让人作呕的行为动因,例如,《安提根尼》和《菲洛特》。几乎所有古老的剧作都表现了人类处于偶然和错误的掌控之中,但我们却看不到经由这些不幸产生出要获取解脱的死心断念和无欲无求的境界。凡此种种都是因为古希腊人还没能达到悲剧的顶点和目标,并且的确是还没达到最高一级的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