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第3/6页)

据以识别真正诗人——无论其级别的高、低——的最直接标志,就是他们诗句中韵脚来得绝不勉强,押韵的句子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像拜神灵所赐一样。诗人的思想降临之时就已是配好了韵脚。相比之下,那些平庸的诗人却费力为其思想找出韵脚;而拙劣的诗作者则为韵脚而寻找合适的思想。我们通常都可以从一些押韵的诗句中,发现哪两句韵诗是先有要表达的思想,哪两句却是预定了韵脚,然后按图索骥找出要表达的意思。艺术就在于把后一种情形掩藏起来,以免显得写作这一类诗句纯粹就是按预定的韵脚填词而已。

根据我的感觉(证据在此欠奉),句子押韵两行就足够了,这是韵脚的本质所决定的。押韵的效果局限于再次重复同一样的声音,比这更多的重复却不会加强已有的效果。所以,一旦句子的末尾音节有了同音的音节与之共鸣,所能造成的效果就已到此为止了。三度发出同一声音就只是意外地再一次碰上了相同的韵脚,并不会再度增强已有的效果。再度重复的韵脚与在这之前的韵脚并列,但却不曾结合一道发挥更强的作用。这是因为第一个声音不会在经过第三个声音以后,继续在第三个声音回响。所以,第三度出现相同的声音就成了美学上的堆砌,实属多此一举。这种堆砌韵脚的做法在八行诗、三行诗和十四行诗中付出了很大代价,确实是得不偿失。这也是我们有时在阅读这些诗作时感受到精神折磨的原因,因为经过这一番头脑折腾,读诗之乐就难谈得上了。伟大的诗才有时候连困难重重的诗格条框都可以克服,诗句仍然是那样优雅、自如,但这并不等于这些格式就值得推荐,因为就这些音韵格式而言,它们既费力又没效果。我们经常可以看见就算是最出色的诗人,在应用这些诗格时,仍免不了在韵脚与思想之间进行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搏斗;有时这一方取得了胜利,有时又是那一方占得了上风。也就是说,诗人要么为着韵脚的缘故,在表达思想时削足适履,要么韵脚只能以某一近似的音节将就。既然情形就是如此,那我认为莎士比亚的做法——即在他的十四行诗里,每隔四行就改换不同的韵脚——并非表明莎翁无知;相反,这恰恰证明了莎翁具有良好的鉴赏力。不管怎么样,莎翁这样处理并不曾减弱音响效果分毫;比较起传统习惯的镣铐式的诗格,思想也活动和表达得更加自如。

如果某一语言里有许多字词只能入诗,但却不惯用在散文里,而散文里的某些用字也不能入诗,那对于这一语言的诗歌来说就成了一大不利之处。前一种情况通常见之于拉丁语和意大利语,而后一种情形则在法语中多见——这种情形最近被相当恰当地称为“La begueulerie de la langue francaise”[7]。上述两种情形在英语中比较少见,在德语里则甚少看到。也就是说,那些专属于诗歌的字词对我们的心是陌生的,并不会直接说到我们的心坎里去,这些字词因此是冷冰冰的。这些是诗的一种约定语言,所描绘的就好像只是用油彩涂抹出来的东西,而不是真情实感,因为这些字词把真挚、内心的东西拒之门外了。

依我看来,我们当代经常讨论的经典(klassischer)与浪漫(或幻想romantischer)文学之间的差别,根本就在于经典文学只着眼和表现纯粹人性的、真实的和自然的动因,而浪漫(幻想)文学则认为纯粹只是想象出来的、佯装的和习俗的动因,也同样驱使人们活动起来。这些动因首先出自基督教神话,然后是那些夸张、离奇的骑士荣誉原则,接着就是基督教时期日耳曼人对女性的愚蠢、可笑的崇拜,最后就是那些瞎扯的、患夜游症似的超越肉体的爱恋。至于上述这些动因会引致多么扭曲、可笑的人际关系和人性现象,我们甚至在最优秀的一类浪漫、幻想文学作品里都可看到,例如在卡尔德隆[8]的作品中。那些表现宗教动因的独幕剧我就不说了,我只需提到《最坏的并不总是肯定的》、《西班牙的最后决斗》和与这些相似的喜剧《剑与衣》。除了上述浪漫、幻想的成分,还有作品中人物谈话时经常出现的经院派钻牛角尖似的讨论这些在当时却是属于上流阶层的文化熏陶。相比之下,古典文学却是始终忠实于自然,明显的更胜一筹。结果表明:经典文学里面的真实性和精确性是不带条件的、绝对的,而浪漫、幻想文学所具的真实性和精确性则只是带条件的。这就类似希腊建筑艺术与哥特式建筑之比。不过,在此需要指出,如果戏剧或者叙述性文学的作者,把故事安排在古代希腊或古代罗马的背景下,那作者就会平添诸多的不便,因为我们对古代社会的了解并不足够,尤其对生活细节方面也只是一知半解,并没有多少直观的认识。这样,作者就被迫绕开许多具体的细节,很多时候只能笼统一笔带过。作者因此就会落入抽象的窠臼,这样的作品就会失去作品中的个体化和可直观性,而这两者对于文学来说却是根本性的重要。正是这一原因使所有这一类的作品看上去都带上某种特有的空洞和枯燥。只有莎士比亚的这一类作品免除了这些毛病,因为莎翁毫不犹豫地挂着希腊人和罗马人之名,大行其描述自己同时代英国人之实。

人们对许多抒情诗名作颇有微辞,尤其是对贺拉斯的诗颂、歌德的八首歌谣(例如《牧羊人的哀歌》),指责它们欠缺恰当的连贯,跳跃性的思想随处可见。其实,在这些作品里,逻辑连贯性是故意被忽略的,这样,在这些诗作里面所表达的基本感觉和情绪才可以统一起来。只有经过这样的处理,统一、整体的感受和心境才更显突出,因为这种统一就像一条绳线,把分散的一粒粒珍珠贯串了起来,并让这些被观照之物快速变换。这就像在音乐里通过七和弦从一个乐调过渡到另一个乐调。这样,仍在我们耳朵鸣响的原位和弦的最低一音(根音)就成了新调中的属音。我在此讨论的诗歌特性,在彼特拉克的抒情短诗里最清楚不过,并且是近乎夸张地显现了出来。他的抒情短诗是这样开头的:“我多想能像从前一样地歌唱……”

在抒情诗里是主观的成分占据着上风,但在戏剧当中却是客观的要素唯一把持着地盘。在这两者之间的是叙事史诗。叙事史诗有许多的变种和样式,从叙事谣曲到真正意义上的史诗,之间有着广阔的中间地带。这是因为虽然叙事史诗总的来说是客观的,但这里面掺杂着某种主观的成分——这或多或少地表现在叙述的语气、叙述的形式上面,同时也反映在诗人零散的感想之中。在这些作品里,我们始终看到诗人的影子,这是和戏剧不一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