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的孩子 ~Ⅲ~(第4/5页)

要问是这本书中的什么东西竟能摧心裂胆,首先是只有骨架的故事细节的浓馥和丰满。犹如小说中主人公写作文时的规则,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文章没有废话,既没有修饰也没有连绵的内心描述。而且,恰是因为对内心描写的否定,使一个个人物内涵的东西,其深度其分量和孤独感,尤其是其独特性,带着某种庄严鲜明地浮现出来。

“对于苦恼,人类必须有这样一种意识,即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获得唯一一次机会、与这充满苦恼的命运站在一起的人。恰恰是面对命运的他在担负起这苦恼的过程之中,存在着通向个人功绩的可能性。”

写下这段文字的,是《向生命说YES》的维克多·弗兰克。

这种说法虽然未必正确,但是我非常喜欢《恶童日记》中登场人物的基本水准。所谓水准就是指精神性。有这样一个情节,一对双胞胎对一位无意中流露出寻死念头的军官说:“想自杀的话,我们帮你哦。”军官答道:“谢谢。你们心真好。”无论哪句话都没有夹杂讽刺的口吻。以诚相待,这样的对话方才成立,就是这种水准。把母亲和妹妹的骨骸擦亮后串接好挂起来的情节也同样如此。正面凝视情感,所有的规范都从自己的内心去寻找。其判断极具动物性。

然而,最后要坦白地补充一句的话,这些当然只是次要价值。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小说有无与伦比的趣味。

实际上,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这心情,仿佛独自畅游在浩瀚的河流

《不朽》(米兰·昆德拉著/菅野昭正译/集英社)

封面虽然有点可怕,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如同开门见山的标题“不朽”所示,“我们每一个人都凭借体内的某一部分超越时空生存下去”,这便是小说的主旋律。无论是“举止”、“形象”还是“艺术”,都轻而易举地穿越了个人,无止境地被一再重复。

不过,这尽管是主旋律,但并非小说的实质。小说的实质,说到底是昆德拉关于小说如何才能成为小说的自问自答,小说正是以此为支撑点,纵横驰骋地展开来去。从风格来看,昆德拉就像没有弟弟的忧郁小孩,专心致志于小说创作。

昆德拉的笔墨以被激怒的玩笑一般的执拗劲儿回归“中欧”,涉及历史、涉及文学、涉及音乐,讲述歌德、拉扯出海明威,谈爱、谈存在的幸福、谈作为惩罚的不朽,甚至谈姐妹纠葛、谈夫妇床笫,既沉着又轻妙地加以描述。

他畅通无阻地把过去和现在、自者和他者、小说的内在和外在相互交错,通过阿涅丝和罗拉、通过贝蒂娜、通过鲁本斯的性自白以及阿维纳留教授的兴趣与主题,时而诗一般地、时而通俗地编织出爱的故事。那不是被封闭在书中的世界,而是向四面八方开放的、因而难免会有不安的、拒绝所有定义的小说世界。

这心情,就好比是单身一人在浩瀚的河流中游泳(漂流)。虽然不时有东西漂来,擦肩而过,但不会把漂流而过的片段强行串接起来。当然,河流的全貌却难以掌握。心里虽然空落落的,但这苦苦挣扎的无力感恰是一种快感,有时竟陶醉于这轰然的水声中。我就是这样阅读这本小说的。从眼前飘然而逝的色彩鲜艳的片段(有时候它们与我心中的某个东西,或者是刚刚流逝的片段紧密地吻合),其实就是埋藏在小说中的丰富多彩的关键词。

不过,因此便去追求它们,把它们串联起来进行分析(即便这种事情是可能的),恐怕也没有任何意义。如若这河流的力量、这混沌恰是昆德拉思索的文学,那么除了全盘接受它,不可能有其他办法。

还有,我非常喜欢这部小说的开场。真所谓飘飘袅袅,面对阿涅丝降生场面的美轮美奂,不论是谁,只要是写小说的,肯定都会心旌摇曳。

艾米莉的特殊之处在于对自由偏执狂式的憧憬

《艾米莉·勃朗特》(凯瑟琳·弗兰克著/植松美登里译/河出书局新社)

传记和自传之类实在是让人为难的东西。

不精彩的传记(和自传)委实无聊,就算请我读,我也不愿读。可是,精彩的传记(和自传)读了之后,又会丧失写作的勇气,可能的话还是不读为妙。

《艾米莉·勃朗特》就是后一类的典型。

这本不到四百页、由十二章构成的书,以《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莉为中心,讲述了勃朗特一家的故事——《简·爱》的作者姐姐夏洛蒂、酒鬼弟弟勃兰威尔、《阿格尼斯·格雷》的作者妹妹安妮、不断生孩子最后死去的母亲、难以想象的怪人父亲,真可谓是奇特的一家人。我惊叹于他们的与众不同和强烈个性。这些人身上以虚构手法根本无法创造出来的魅力,气势汹汹地直逼读者而来。而且,他们以自己的人生精确地刻画出了人类生存的根本性快乐,以及更深刻百倍的悲哀。有骨气不妥协是最适合艾米莉·勃朗特及家人的行为准则。

直至一八四八年十二月在三十岁去世为止,艾米莉对他人紧闭心扉,始终不渝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很快便突破自我,走向了荒野)。只有“不被束缚的灵魂”和“自由”才是正中她怀的东西,此外的一切都只会使她烦躁、让她痛苦、令她忧虑。无论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财产,还是作家的荣誉,对于艾米莉而言不过是一种束缚,是无价值的狭仄牢笼,就连吃,也被她视为将肉体绑架于俗世的行为而加以拒绝。对我来说,艾米莉之所以特别,就是因为这种偏执狂式的对自由的憧憬。

艾米莉如此激烈地拒绝他人,理所当然地,在她的生涯中不存在绯闻之类。女性传记中必不可少的热恋与结婚、婚外恋与悲恋、三角关系、其他种种围绕着男性的风波等等,统统没有。尽管如此,她作为一位有顽强意志和深厚的爱情,以及令人生畏的热情的女性,径直鲜明地烙印在读者的心中。

凯瑟琳·弗兰克运用绝不流于感情的笔法,借用她本人的话就是,忠实地描写了“满怀的苦恼已经到了感伤无从涉足的地步,贯穿着孤独和严酷”的艾米莉的一生。我想,艾米莉·勃朗特或许就是一位只有如此才可能认清的人物。

香醇甜美的冰激凌

《你是我的哟》(鸭居羊子著/日勤出版)

最初读这本书时,因为一个个语句过分直接地闯入心灵而惊讶。

有些人可以在文章中保持正当的任性。我想这是天赋的才能。这样的人,文章原本骨架清丽,悠然放佚自由豁达,读来真是心情舒畅。我立刻便能联想到武田百合子和森茉莉,再加上这位鸭居羊子,我喜欢阅读她们描写自己生活(关于珍爱的东西、怀念的东西、心仪的东西、必需的东西)的作品。我喜欢感受字里行间那袅袅升腾的大胆、浓郁、强烈、无依无靠、不可思议的空气。